《星星·散文诗》| 向以鲜:镜像与互文(评论)
作者简介 向以鲜,四川万源人。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达州市文学艺术院文学顾问。著有学术专著《超越江湖的诗人》《迷宫与玄珠》《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庄子>倒着读》《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诗集“我的三部曲”“旋律三部曲”及长篇历史剧《花木兰传奇》等。获人民文学奖、教育部人文社科奖、纳通国际儒学奖、四川文学奖、《诗歌报》探索诗特等奖、天铎诗歌奖、《成都商报》中国年度诗人奖、杨万里诗歌奖、李白杯诗歌奖、第七届长诗最佳成就奖等。部分被译为英、法、德、意、西、希腊等国文字,收入海内外多种诗歌选集。上世纪八十年代与同仁先后创立《红旗》《王朝》《天籁》和《象罔》等民间诗刊。 镜像与互文 向以鲜 甘肃诗人段若兮这组散文诗由两部分构成:《蝶的重返和永生》及《血月之夜》。在世界文学史上,蝴蝶与月亮都是灿烂而明亮的存在,并留下了诸多经典作品——从庄子到纳博科夫,从谢庄、李白、杜甫、李商隐或苏东坡到王尔德、卡夫卡或博尔赫斯——在给后来者擘画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跃迁与飞翔图景的同时,也树立起一座座仰止的,变幻的烟云峰峦。 还好,段若兮的文字,让我看到了新的翅膀与轮回,新的初升和圆满:在近乎照像主义般的细节呈现与能指象征主义的自由转换之间,作者找到了属于她的言说方式,一种游离于超写实与超现实的抒情口吻。尽管还未完全摆脱雕饰的束缚(如同蝴蝶与月亮摆脱茧房或乌云的束缚),已然展露出清新俊逸的雏模样。 阅读这组作品时,我会产生某种幻觉:看似写的两种存在,一个在大地,一个在苍穹;一个有生命,一个无生命;一个短暂,一个恒久。然而,又仿佛是写的一种事物:在“蝶的重返和永生”中,我能看到月亮的变化;在“血月之夜”里,又能捉摸蝴蝶的一生。因此,段若兮的用意,可以理解为蝴蝶与血月的双重叙事,蝴蝶与血月构成巧妙的镜像关系,写蝴蝶时月亮的影子已隐现其中:“在月色的符咒之下,那只蝶幻化成一艘幽灵之船,乘着自己的翅膀驶入黑洞般的夜色中。”写月亮时,蝴蝶也在起舞。我注意到蝴蝶的“洞眼”:“再细看那只蝶,翅膀上的墨黑斑点变浅了,接近灰褐色,恰如黄缎子上被人不小心落了烟灰,虽是急急掸去可还是点燃了,不见闪烁的火星,只是一脉暗火隐隐燃烧,在亮闪闪的缎面上烧出了灰褐色洞眼。”接着,我们在月亮篇章中,再一次看见了“洞眼”:“明月一侧渐渐变暗,玉色开始剥落,像是被虫蛀的宣纸扇面,显出毛刺和细小的洞眼。”是巧合吗?不,两个“洞眼”之间,蝴蝶与月亮形成近乎合体般的镜像与互文。 这种互文与互照的叙写方式,还体现于两种事物的生命时段的密切关联与呼应。段若兮将蝴蝶的一生浓缩到了一天:从“灰纱蒙茸的”清晨,到“炙热到能溶化一切的”的中午,再到“太阳已经收敛光芒,变得蛋黄一样圆润,鸽子一样乖巧驯服”的黄昏;一天中的三个时辰,一一对应着月亮从初亏、生光到复圆的三种状态。我还注意到,作者有意无意间,在蝴蝶和月亮之间,看到了一种相似的幻象,墓穴或古墓的幻象。蝴蝶固有生死,在古人眼中,即使永恒的月亮,也是有生死的。所以屈原才会在《天问》中追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在屈原眼中,月亮死而复生、亏而复圆的过程,像极了重返蝴蝶的一生,或一天。 对于蝴蝶与月亮的关注,即对生命本体的关注。作者通过对一只蝴蝶从清晨到黄昏的形态演变,以及月亮从初亏到复圆的完整轮回,完成了对时间、对生命,甚至对诗学本质的追问与探赜。难能可贵的是,段若兮能于寻常甚至日常之中见奇崛,于司空见惯中翻出新意。不少段落令人印象深刻:在“细巧纤薄的身体”中,作者感受了蝴蝶的力量和亢劲:“强劲飞翔中透出一种凶狠苍健之美,类似于豹子,类似于雄狮,类似于一匹闯过漫天沙阵的骆驼,四蹄风驰,尾须招摇而美。”这样的瞬间印象,这样的语速和语感,这样个体经验化的超乎想象的想象,在AI汹涌来袭的时代,显得弥足珍贵!
附: 蝶的重返和永生(组章) 段若兮 我怔忪于一只忽然闯入的蝶。 我看了一眼,确定还是在清晨遇见的那只蝶。 清晨灰纱蒙茸的曦光里,那只蝶翅膀上的黄色显得无比馥浓,点染其中的椭圆斑点更接近墨粉的黑,相对于细巧纤薄的身体而言,翅膀承载了本身肉体的重量、颜色的重量以及清晨露水湿气的重量,它的飞动显得用力而亢劲。强劲飞翔中透出一种凶狠苍健之美,类似于豹子,类似于雄狮,类似于一匹闯过漫天沙阵的骆驼,四蹄风驰,尾须招摇而美。 一缕缕的,晨曦织成的灰色纱幕也是阻力,需要蝶用力扇动翅膀,掌握平衡和方向,冲过纱幕的缕缕丝线,从一条树枝飞到另一条树枝,从青灰矮墙飞到高处的窗棂上,静驻片刻,颔首间又飞到更高处的屋檐,或者坠滑而下落到一朵紫白映红的木槿花朵上。 蝶停落的时候,木槿花摇动,米黄的花蕊抖落了花粉,散入雾湿的空气中。 清晨的湿气贴着皮肤,那是一种缓慢而有力的浸入。 曦光由混沌渐至明亮,悬浮在空气中的杂质被滤除,被带走,光的热源溶解了纱幕里交织的灰色丝线,渐至中午时,空气明亮得像一块刚被擦洗干净的玻璃。 空气把我关闭在其中,在我的身体周围形成一层干结的透明外壳。 我笃信我中午看到的仍然是清晨看到那只蝶。是同一只。只是在中午炙热到能溶化一切的空气中,那只蝴蝶也被溶化了一部分,变得比晨间更为薄透轻盈,本来馥浓郁重的黄色如在一片炫光中,耀眼刺目,不忍直视,让看到那只蝶的人恍惚迷离,瞬间会产生蝶是现实之物还是意念的聚合之物的迷思。再细看那只蝶,翅膀上的墨黑斑点变浅了,接近灰褐色,恰如黄缎子上被人不小心落了烟灰,虽是急急掸去可还是点燃了,不见闪烁的火星,只是一脉暗火隐隐燃烧,在亮闪闪的缎面上烧出了灰褐色洞眼。 蝴蝶在飞,那纤软的腰身稍显干瘪,可能是骄阳之下,体内的水分也被蒸发了一部分。随后蝴蝶消失,或许是蝴蝶受不住这能熔化一切的骄阳,箭镞般焦灼密集的光瀑。它躲过白炽的光线,找到了一条秘密甬道,飞梭而入,回到了它的茧房,藏起来了。 黄昏的时候,那只蝶又出现了。 此时太阳已经收敛光芒,变得蛋黄一样圆润,鸽子一样乖巧驯服,一件穿了多年被浆洗了无数次的白衬衣一样妥帖、绵软、无比安静。 灰色的暮霭里漂浮着日光残留的金粉、干燥的绿色草屑,黄白色的庄稼胞衣,雉鸡山雀掉落的羽毛,苇叶。随着日轮下移倾斜,大山的阴影推移过来。 河流的流动带走了一部分浪花和朽木,鹅卵石沉落在水下积累成坚实的河床,让水啊,年年月月地流动着,不会霉烂和枯朽。 此时那只蝶又出现了,穿过花朵丽烈盛放之后的靡艳。一簇簇的花朵疲倦而甜蜜,温柔,还有一丝软弱,可是托住一只蝴蝶足够了。 在消失的那几个小时,蝴蝶回到了另一个时区。 在那个时区,没有纪年和法律,没有昆虫学的书籍和笔记,没有标本匣和捕捉蝴蝶的网。 蝴蝶在那几个小时没有思想和记忆,没有忧惧,犹如回到了幼虫时代只是一枚卵,安居于圆弧的茧房里。 几个小时就是几亿万年那么漫长,那只蝴蝶再次飞临时,它已变成一件古物,陈旧、神秘,无法用任何尘世间的价值估量:翅膀是古老的绢帛做成,镌刻其上的花纹和斑点起始于咒语、墓穴和祭祀。 看见它的人惊骇而迷惑。 在月色的符咒之下,那只蝶幻化成一艘幽灵之船,乘着自己的翅膀驶入黑洞般的夜色中。 血月之夜:初亏 当黄昏熔断最后一柱霞光,天空用力关上了玄铁之门。 丝绒般厚重的夜幕垂落。群星玲珑,在崎岖云脊上搭建出婉转的楼台水阁,供明月提着露水的裙摆,徜徉、驻足、深思、回望,款款走过。 此时的明月洁白,安静,对世事一无所知,没有欲望和计谋。只是灰蓝色的天幕上涌来乌云,别样地晦暗和阴鸷。 这绒布般厚实的黑夜遮蔽了什么?这极度的压抑和不同寻常的寂静背后,到底是什么在酝酿? 乌云不断流窜、漫涌、堆叠,砚池般幽深而黑暗。 大地下沉,收缩,坠入铅灰色的雾霭中。 鸟雀收拢翅膀,把自己抱紧。 沉绿茂盛的树林忽而萧瑟,将乌铁般的树枝伸向天空,宛如浸透了绝望和恐惧的祈求。 乌云无声翻滚,从四周向着明月的方向涌动。 风低声吟泣,悲伤无力化解。群星的楼阁失陷…… ……只剩下白月。一轮孤单的白月,孤零零地立于夜幕下。 乌云暗涌。 四处乌云暗涌,饱含力气和心机。明月预感到了危险,它的沉静转为不安,光色由素净的玉白变为苍黄,如内部充满了尘埃、芒刺和沙粒。 乌云持续翻滚,流荡,如浓墨丝丝浓黑而灼热,向着明月裹袭而去。 明月一侧渐渐变暗,玉色开始剥落,像是被虫蛀的宣纸扇面,显出毛刺和细小的洞眼。 乌云的墨汁带着强劲的压力,沿着这些孔洞不断渗入。 那一轮沉静、皎白,对世事一无所知的明月,开始变得灰暗、浑浊而陈旧。 血月之夜:生光 没有明月的时候,暗黑统治了一切。 大地如在棺椁中沉睡。 鸟雀陷入梦魇。 河流悲咽,压低声音和背脊,像一条死蛇的尸体被河床拖拽着,秘密地运送到山外的岩洞。 风的琴弦断了,弹奏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符。 山依然连着山,连着平缓的旷野和下沉的河谷,只是再也看不到青翠的草木。 沉重的、华丽的、漆黑绒羽般的天幕带来近乎窒息的压抑,在古墓般接近腐朽的寂静里,遥远天边,一脉指环般细白的水线于天地的裂隙中艰难析出,如暗泉之水裹着银色的雪末,潺潺地,以抛物线的优美弯弧,涌上黑崖石的堤岸。 似乎是为了活下来,圆满硕大的月轮把自己分解成了水珠,以液态的形式存活、流动和突围。只见暗泉之水裹着银色的雪沫一点点溢出,水花流贯,簇拥,聚拢,水波缓缓上涨,注满月体的空囊。 月体渐渐丰盈。 水波持续上涨,月轮在旋转中开始复原:天幕的画纸上,沁显出银戒一样细圆的轮廓。 血月之夜:复圆 天地旷寂。 风丝带着统摄万物的柔和之力,咒语一样四散飘荡。 苏醒的明月,绕着一根无形之轴缓缓旋转,那些遗失的残骸如受到感召,重新聚合,并迅速修复。渐渐地,月亮内部的杂质溶解,沉淀,月体变得澄明,玉色浮现。月体表面的裂纹平复,霉斑和铁锈蛋壳般剥离,显出圆润平滑的月体。 明月的内心逐渐平复,血色变淡。光芒在内部聚集起来,又向外部洇染。 乌云被月华镀亮,它的乌黑之色变为雀羽的绒蓝。 明月缓缓旋转,释放出光华笼罩大地,房屋一排排连接着,显出鱼鳞般的灰色屋顶。河面浮动着青蓝色的水光,夹杂几环亮银的光圈,而星子沉落其中,熠熠闪烁。 树冠由黑色变为墨绿色,暗影婆娑之下,光滤过枝叶间的空隙,投射下来,在草丛中落下乳白贝壳似的光斑。 此时的明月,毫无瑕疵和裂纹,她披上露水和雾霭的纱衣,带着历经世事沧桑之后的肃穆神情,立在群星的琉璃栏杆之旁,姿态中透出禅意的平静,似有悲伤,混合着暗默湿润的花香,植物茎秆散发出的清芬,以及珠贝轻撞卵石的水流声。这些气味和声息交织在一起,伴着月色,伴着大地的清梦。 云色逐渐清和。 明月泊在天心,似乎停止了旋转。 风合上古木的琴匣。 段若兮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春山空静》《人间烟火》《去见见你的仇人》。作品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参加诗刊社第33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34 期高研班学员。获三毛散文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石峁文学奖、第十届敦煌文艺奖,第六届、第七届黄河文学奖等。入选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第三届、第四届“诗歌八骏”。现供职于庆阳文学院。 刊于《星星·散文诗》202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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