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 映铮:贺兰山印章
贺兰山印章
映铮
夕阳泛滥,金光从贺兰山倾落,九座塔陵瞬间有了灵魂。光晕包容了它的残缺和痛苦,驼铃与烽火从黑夜逼进,千百年来仍昭示着对这片土地的恒爱和不灭的热忱。没有谁触到它的辉煌与尊贵,如今也无法抚慰它的悲伤和倔强。
当夜幕降临,来自草原的呼啸和沙漠的怒吼包围着高耸的贺兰山阙,它们发出自己的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也表达着一直被忽略,千年未达成的愿望。隔山而居的西夏王陵,静静矗立。那些耸峙的土堆里有生锈的铁衣和残损的马蹄,抗拒着蒙古大军的践踏和成吉斯汗切齿的憎恨。
这是铁木真20年拿不下的地盘,是党项族用血肉包裹的故城。然而,老天没有眷顾他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遍地佛寺也没能庇佑他们保家卫国的血勇和孤傲。无边的夕阳与漫天的黄沙,朝他们掩来……
一、他们太倔强
1205年,一群呼啸的马队踏上了塞上明珠——骄傲的大白高国,铁木真的扩张地图从这里起笔。1207年秋,斡罗孩城被攻破,那个如今无法确知的城堡洞开了大白高国的门户。这时候离李元昊称帝已经 169年,离大夏灭亡只剩20年。
起初,蒙古大军只是想借地发展,像宋辽一样与夏联盟,但夏的反复无常触怒了蒙古狼。它,张开了血口。同是骄傲的草原民族,在争夺话语权和扩大版图事业中,大夏怎么能由着你随意插队。于是夏大臣阿沙敢布一脸嫌弃地勾勾手指头:有种来单挑!一身蛮力膨胀的铁木真哪里听得了这话,“瞅你咋的?”当然灭国和奢城本可以是分开的两件事,促其一气呵成的据说另有原因,尽管当地人传得绘声绘色,但没有正史依据,咱也不好以那啥传啥。关于正史,人家压根就不修,甚至要将这一页撕掉,用时间掺黄沙将其掩埋。但在毁夏陵这事上就做得不够彻底,那些修陵工人的敬业和专业精神得到了彰显。但凡他们掺一点豆腐渣,大白高国就被连根拔掉了。恰是这些反常之举,让那些传说有了八九不离十的证据,不然咋会命悬一线都要下令“毁城屠人,片甲不留”。
发生这些事的时候,正好重合“木星合土星”的重大且异常的天象。《史记·天官书》:“木星与土合,为内乱。饥,主勿用战,败。”而我们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只知敬仰的岳飞大帅在那一年终于得冤昭雪,被平反。与大夏国边打边走的南宋也在快速滑向末路。那时候,“岳家军”和“杨家将早已从战场走向戏台和茶馆,无人“梦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也没人再写“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望告乃翁”。偏安一隅,已成习惯,且成定局,主张派雪耻若渴的神威,已在汝瓷和茶韵的温柔乡里被搁浅,被瓦解。他们哪里料到,蒙古铁马的下一个蹄印,已经磨得锃亮。
直到1937年,在大西北荒漠与草原的分界线上,一片如白蚁堆的构筑物让那位任意飞在中国领空的德国飞行员睁大了眼睛。他飞过了千山万水,掠尽了华夏风物,这种奇怪的白色土堆显得如此神秘和优雅,又是如此清寂而倔强,犹如它曾经的主人一样,坚韧而彪悍。这名老德万没有料到,他发现的是一个消失了近千年的国家,一段珍贵的世界文化遗产。
一个立国近两百年的国家,有文字,有建制,疆域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地方万余里,相当于现在宁夏的七倍大,是今天中国的十分之一,偏偏正史里找不到它的踪迹,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一个朝代打破历史规律,颠覆传统,要把它的痕迹彻底抹去?
这个国家在华夏大地的西北部,这个民族是华夏多民族的一部分,但,我们了解它是通过那些带着掠夺目的所谓探险家,波斯人拉斯特的《史集》,意大利人马可波罗,俄罗斯人科兹洛夫等。当然,我们自己曾有人发现,但它的声音还不够响亮。
1804年的某个春夏之夜,病退的张澍从知县位回到了家乡凉州,他带着满腹学识和志德意满的清闲重走家乡的山水,却不想成为揭开一段隐秘往事的天选之人。凉州的清应寺内,有一块被诅咒了的奇特碑亭,几百年来人们只能远观,不敢靠近,更不敢究其竟。唯物理智较强的张澍自愿承担诅咒后果,从而掘开了被埋藏了500多年的历史。六十年后,英国传教士、汉学家伟烈亚力在他发表的《对居庸关碑文的一些看法》一文中,把张澍发现的这种文字称为“女真文”,直到另一名酷爱中国瓷器、金石和语言的汉学家卜士礼解读了清应寺被发掘的那块“凉州重修护国感应寺塔碑”的碑文,从而成就了他的研究著述《西夏王朝的文字、钱币与其奇特的碑文》,发表在英国《皇家亚洲学会华北分会会报》上,从而带动了国际汉学的一个新热点。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西方列强打着科学研究的旗号对中国进行着残酷的文化掠夺。当然,所有的外贼都需要内鬼的配合。比如哈拉浩特的土尔扈特首领达西老爷和他的属下巴塔。在看到英德等国的丰硕成果后,俄罗斯坐不住了。1908年春,俄国地理学会考古学家彼得·库兹米奇·科兹洛夫在位于内蒙古额济纳旗东南的哈拉浩特(黑水城)里带走了许多珍贵的文物,其中有关西夏的文献就多达两万四千卷,这里面就有破译西夏文字的法宝——《番汉合时掌中珠》。
这是一本由李元吴投权,野利仁荣主持,西夏士子骨勒茂才执笔的字典。意在脱离汉文化影响,建立属于党项人自己的文化轨迹和思想意识形态的工具书,全书收录日月星辰、干支风雨、山河名物、身体发肤等西夏文字共计一千五百零四个。每一个具体的词条共分为四行,从右往左依次是:汉文注音、西夏文、汉文、西夏文注音。由此,学者们一夜之间便获得了一千多个常用西夏文字的读音、字义和字形。他在序言中写道:不学番言,则岂和番人之众;不会汉语则岂入汉人之数。番有智者,汉人不敬;汉有贤士,番人不崇,若此者,由语言不通故也。如此则有逆前言。故愚稍学番汉文字,曷敢默而弗言。不避惭作,准三才,集成番汉语节略一本,言者分辨,语句照然。言音未切,教者能整;语句虽俗,学人易会,号为“合时掌中珠”
时局在动乱,但学术没有停止,中国学者罗振玉得到一些《番汉合时掌中珠》的部分照片,他的长子罗福成逐字抄录并与王静如学者等就着这些残缺的文字,开始了对西夏文的研究。1989年,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番汉合时掌中珠·前言》形成了一把打开西夏学研究大门的钥匙。今天已经有六千多个西夏文字被辨识,黄沙之下的隐秘历史被逐渐揭秘。
谁给它定名“西夏”?
宋,因他们曾居住在赫连勃勃建立的大夏国,又在中国版图的西部。可是关于他的记录少得可怜,宋史上的《夏国传》也只记录了西夏由党项人建立,原是青藏高原的古老民族,1227年被蒙古灭亡。只记录了与之有关的大事记,比如:天佑民安元年(1090)六月,宋与夏约定:缓州附近国界……夏从宋分裂,且与宋平行数年,谁该为它修史呢?一般规律是谁灭谁修,可元修了宋、辽、金史,却打死也不修夏史,这仇恨已经大到无边无际了。
二、他们太神秘
他们曾经叫弥药人,后来叫唐兀人,唐古特人,木雅人,大宋朝定义他们为党项人。为了生存不断分蘖,一路迁徙,从西羌到青藏高原,再到黄土高原。风霜雨雪锻造了他们的血性和风格,形成了一个佛教打底,生动活泼、开放进取的华夏次生文明。
“锥形封土指天穹,墓内何人大梦终”。从德国飞行员在漫天黄沙间看到的许多高耸白土堆,直到1972年才确定,它们是西夏的王陵。这些倔强的土堆像盖在贺兰山的印章,不管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想要毁坏它,也不管经历多少的风吹雨打,它都沉默而坚贞,静静等待有缘之人来解读并熟悉它。它为西夏保留着应有的荣光,也为那些失国失亲流落的子民,保留着回溯和祭拜的高台。
“黑头石城漠水边,赤面父家白河上。高弥药国在彼方………”这首用西夏文字记录的歌谣说的就是这个扑朔迷离的党项人的秘密。“黑头赤面,漠水白河”直指水草丰茂的高原特色,黑色的头发,被太阳烤出来的红脸蛋,不就是我们说的“高原红”吗?其实,漠水白河也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的发源地,与古岷江同是内涵丰富,涵养广泛的生命之源。古羌人的基因就由岷江和雅砻江造就,敢想敢干,率真品扬,发展成为一个庞大而显赫的民族。当年那支因为兄弟争位而离开川西高原的个性羌人,去到青藏高原,与鲜卑和吐蕃划疆而治,于夹缝中创造了另一个民族和国家。在青海的海晏县有个叫西海郡的地方,那里有筑于西汉时期的石头城,是青藏高原第一座大规模的城池遗迹,这是不是滋养党项人发展壮大的家园,无人确知。但他们的路实在太过坎坷,鲜卑人要把他们变成吐谷浑的一部分,吐蕃也要收编他们。依然有一些比较任性的党项人不肯屈服,引领者就是拓跋部落的,他们第一站就在河曲的析支之地,尽管夹在吐谷浑和吐蕃之间,他们还是小心翼翼地生存了下来。直到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他们想到的庇护所还是那个血脉发源地。据说,逃回来的是王族后裔,依然热衷于建国——西吾尔王国,藏在甘孜州的大山深处,城池遗迹至今是川西高原最大的城廓。在喜欢建石头城的川西高原,西吾尔城高大的夯土墙,完整地保留着西北部的筑墙枝术和特征。从丹巴往南,一直到九龙县,分布着数量众多形象威严的碉楼,神似西夏人的官帽,砌法也跟西夏行宫一模一样,学者们相信,这些都是党项的精神引领,是党项后裔建造的民族标志。甘孜的九龙县一座碉楼里,有着与川藏文化完全不同的百年壁画,它们直指中国西北的敦煌风。
除了物质的,还有非物质的,木雅人的锅庄与其他藏族的锅庄大有不同,都是佝偻着身姿,步履缓慢似背负重物行进的模样,嘴里哼唱着如泣诉催人泪下的调子,其悲凉和忧伤,只能让人想到失去和逃亡。但他们为啥不说西夏话,使用西夏文字?是被当地人同化了,还是刻意隐藏而求生存?
据考证,河北保定的石幢刻有西夏文,鉴定属明代的一个民族的遗物,这是跨越一个朝代将近300年的时间距离,和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距离,西夏遗民发出的声音。现在的内蒙鄂托克前旗,曾是唐古特领地,当地也有人自认是唐古特人。安徽合肥的余氏、河南濮阳的唐兀杨氏和甘孜阿坝的木雅人也被学者认定为党项后裔,他们有家谱,有习俗,有共同的宗教信仰,还有一些相同的长相特征。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他们为了隐藏身份做了一些刻意的改变,但神态和白色崇拜不太像是偶然的重合。
三、他们要发展
对于当时的世界,还有一个更强大的王朝叫大唐。为了免遭吞并,党项人必须要找个“大哥”依靠。这个大哥就是提出“夷汉一家亲”的李世民。拓跋氏跟随其他游牧民族一起归附了大唐,首领拓跋赤辞被任命为都督,唐帝国把党项族的党政军权交给了他,并且赐“李”姓于他,宣布了这个漂泊的游子,从此有了自己的国与家,这一年是638年。但他们的好日子才过了三十来年,吐蕃灭了吐谷浑之后,随即剑指觉项人。
幸好“大哥”没有放弃他们,打开帝国大门,张开怀抱接纳了他们。为了避开吐蕃,靠近大唐,拓跋氏开始拖家带口迁往华夏文明的摇篮——黄土高原,广袤却并不富庶,却是可以容纳他们身心的圣地。尤其是这里离心中的圣城长安更近,却不知道离梦想有多远。他们带着草原文化在这里与中原和北方文化开始了融合发展,创建了新的美丽的家园——庆州。党项人在这里休养生息,也在唐帝国高度发达的文明中,提升了自身素质。
也许是因为本性的良善,也许是感恩大唐的庇护,当长安城在时代的风雨中飘摇时,党项人没有明哲保身,而是挺身而出。拓跋思恭带领族人与黄巢部众决战渭水边,救大唐于危难。僖宗感动于他们的忠诚,封他们为“定难军”,并提拔拓跋思恭为节度使。从此,北疆四州归于他们,领地扩大了数倍,党项人的翅膀得以更舒展更强壮。在赫连勃勃的建立的夏州遗址上,党项人拥有了自己的城池,开始了短暂的安定农牧生活,直到大宋帝国黄袍加身。
一个鸡蛋坏了,多半是因为内部出了问题。没有了外部敌人的时候,就一定要在内部造两个敌人来玩。因为党项贵族互相倾轧,把一些平时的言论上升扩大到政治高度,让原本就忌惮他们的赵匡胤生了疑心。他拿了一颗糖换了党项人手中的权杖,这支效忠于唐帝国的游牧族群不得不卷起铺盖向纸醉金迷的汴梁城迁徙。
总有人在金屋和自由间坚定地选择自由,这就是已经习惯以李姓作为身份辨识的拓跋首领的堂弟,20岁的李继迁。他清楚虎离了山,鱼脱了渊的后果。他带了几个坚定的追随者在公元982年夏天,以送葬之名,棺藏兵器,跑到了离夏州三百里外的毛乌素沙漠里一个叫地斤泽的地方。这里有水草,善牧养,进退得宜,还有一大群没受汉文化影响的党项人。他挂起先祖拓跋思恭的画像,重新塑起了党项人的大旗,他想带着大家迁回夏州,可是赵皇帝不但不同意,还打算绞杀他们。李继迁不得不秀出自己的肌肉,他率领部众开始偷袭夏州附近的村镇。15年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使他成为中国游击战的佼佼者,这让扬文偃武的未帝国不得不还他五州,且封他为夏州节度使。随后,赵匡胤离开了人世,宋帝国开始了一个茫然的未来,趁此机会,在一些落魄文人的怂恿下,党项族徐徐展开了属于他们的历史画卷。这一年是997年。
因为黄河的阻隔和黄土地的贫瘠。党项人没有自己的产粮基地,塞上江南灵州就成了他们扩展的目标。1001年,李继迁围了灵州,而切断灵州退路的却是宋帝国内部的权衡利弊和优柔寡断。灵州成为党项族的第二座政治经济中心——西平府。
人一旦确定了自己有胜券在握的能力后,想的就很多了。李继迁下一个目标就是贺兰山另一边的凉州及整个河西走廊。原来,第一个发出“踏破贺兰山阙”声音的,不是岳飞而是李继迁。尽管他知道会同时面对宋和吐蕃,然而,他志在必得,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是他在被土蕃诈降受伏击的那一刻认识到了自己是人而不是神,遗言给儿子李德明:与宋修好,再向西扩展。与蛮横的土蕃和辽相比,温雅的大宋可为依靠。
诡异的是,这个为党项争斗了22年的好战分子一死,水火不容的宋辽也达成了停火协议——澶渊之盟。为巩父亲用生命拓展的生存空间,李德明向宋辽两国同时示弱称臣,他要修养生息,和平安宁。夏太后引经修庙,让祈福的梵音日夜不休,上天为了奖励他们,送来了一个灵秀饱满的孩子——李元昊。
当我在西夏馆里看到那个头发往四周长的李元昊形象时,实在没法和史书上记载那个圆脸高鼻梁的英俊形象联系起来,甚至在那以后,凡见到秃顶的,就想问问他是不是党项人后裔。在和平安宁又文明交融的环境中长大的李元昊不像老爹的文雅,却像极了祖父的好斗。谁也没想到,那个张扬在宋辽夏各个榷场的年轻人,居然会有一个天大的梦想和颠覆世人的疯狂举动——他要当皇帝。趁父亲在贺兰山脚下营建新城的时间,他学习宋辽的文化,了解他们的习俗。他认为,党项人的兴旺发达是眼下的地盘安放不下的,也不是大宋的丝绸瓷器诓住的温柔乡。
从蜀地松藩到青藏高原,再到黄土高原,辽阔的沙漠接纳了他们全部的忧伤,他的父辈感受到了贺兰山下狂风刮过黄沙的混沌和勃勃生机。他从父辈手上接过了万里无云的天空,宽广的山谷和无边的黄沙。在宋辽、宋金南北对抗中风声鹤唳时,他开始在夹缝中摇曳生姿,想象着在这里衍生一个王朝的景象。那就无问西东,勇往直前吧!背着满雪弓刀,踏上浩瀚戈壁滩上的落日与孤星,他遵从内心的光,拉开亮烈的序幕,从联辽睦宋转而与金交好,西夏从此万物生长。他是勇敢者,不惧与大象搏斗象牙会坠落,与老虎搏斗则虎爪被截断的后果,坚定不移地朝一个帝国出发。从候草木记到文字法律俱全,与宋、辽、金先后鼎立,李元吴让这里生出从未有过的精神风景和民族图腾。他用那些迷恋过的大地、原野、山峦、初升的太阳和夜莺的歌唱,开出一条昊王河来。放生命之泉灌溉甘甜的葡萄,鲜艳的枸杞和枝头的蓓蕾。
四、他们赫然崛起
世上真有一种人被战魂附体,比如李元昊。当然,他战无不胜的砝码跟他“晓浮图学,通蕃汉文字,案上置法律,常携《野战歌》《太乙金鉴诀》”有很大关系。他懂得当时汉、回、藏、蒙等各族语言,还广泛涉猎佛学、兵法、律令等领域,这些最为基本的积累是他日后剑锋所指处的光芒之源。多年积累只为脱离宋、辽而自成一家。1038年秋,有兵、有粮、有马、有盐、有钱、有梦的元昊向宋、辽递交国书,宣布主权,要求“许以西郊之地,册为南面之君",从而脱掉李、赵之赐姓,恢复嵬名姓,当起了皇帝。从此,西北大地在梵音中铸器,在大佛下练兵,把慈悲为怀留给子民,用强悍屠戮维护帝国尊严。
宋夏之间开启了百年纠缠,且战且议,边和边打。起初宋臣还有“小丑也,……旋即诛灭矣”的傲慢,我们著名的王安石也说:然而,“镇戎三败”,先后死伤约20万人,真是一战不如一战,安稳的宋仁宗这才重新开始审视这只被苏轼称为的“天狼”。1041年倒春寒之际,元昊在三川口大败宋军后,又差点把夏竦、韩琦和范仲淹组成的大宋天团给团灭了。
好水川诡异的鸽哨声让范大夫“痛心疾首,日夜悲忧,发变成丝,血化为泪”。成为当时最悲郁的军旅词人。他写下了“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他倡议“先天下之忧而忧”,却一生不曾“后天下之乐而乐”,只因大宋武备松驰而至山河飘零,令一众爱国人士愤恨不已。我们曾熟悉的很多慷慨激昂的宋代名将,如韩世忠、吴玠、吴璘、刘锜等,都是在与西夏对抗中的“玉关人老”。那个时期的诗词要么忧心忡忡,要么豪迈气概。且看苏轼的《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苦,锦帽貂裘,干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词中的“天狼”,即指西夏。这只天狼的成长,得益于大宋朝怕“祸起萧墙”而削兵权、饱衣食,安于文墨的怀柔政策,还得益于那些落魄文人的倾力相助。
元昊大唱反宋高调,却一应事务俱学大宋,不惜重金招徕那些才学相当却未能及第的落榜才子和士族知识分子。张元就是随侍他左右的得力助手,很多军功都来自于他对宋人的绝对了解和量身布局。“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漫空飞”,张元在大宋的无用之才却了伤宋的锐利之剑。元昊用宋朝文化精英来制文字,创落学,培养党项统治人才,模仿并建立宋朝的行政机构和制度。为了能超越宋廷皇室,他连退役的宫女也招到身边,以研究宋代上层的饮食,服饰和宫规等运作模式。当然,更大的王牌是他一手编练的特战部队——“铁鹞子军”,凶悍而狡诈,让宋辽用惨重的代价承认了这个“蕞尔小国”与之并列的残酷事实。
若无“唐玄宗”式的余毒侵蚀,他还会创造怎样的奇迹,不敢想,因为历史没有如果。过了十年皇帝瘾的元昊因为强占儿媳,掠掳臣妻而遭忌眼,终被儿子所伤,放干了他豪放野蛮的鲜血。即便他的后代皆不如他,即便他的王朝被后宫和外戚反复揉搓,“打不服”的党项人仍然维持了“大夏”近两百年的荣耀与锋芒。
如果有如果,元昊会不会比铁木真更早迈出征服世界的脚步?他们俩相遇会有怎样的电光石火,显然这是不成立的假设。元昊之后,大夏有些踉跄。1067年,平行的世界里两个平行国家都换了主。被抱上皇位的夏国国主李秉常让自己上殿的宋神宗赵顼产生了新的想法,大IP王安石看到他们“其主幼,妇人为政……”便给了神宗“讨荡区区夏国”的信心。然而女人可不好惹,尤其是汉人梁太后太懂大宋,也太护儿子,在辽国也要欺负他们孤儿寡母时,带着一众女兵“麻魁”踏着草丛里的血与火,英姿飒爽地走向战场。大宋五路大军被挫败,让苏轼的“应知无定河边柳,得共江南雪絮春”余韵不缭绕。
此后,修成千古齐书《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却没有给新的当家人一个大国固有的姿态。他建议哲宗放弃金城、米脂、葭芦、浮图、安疆等“不可耕种,不可守御”的地方。包括苏辙在内的大批文人怕引起边境聚兵,烽火连空而选择“务必满足西夏要求”。这些妥协就是和第二任梁太后野心的鸡血,是宋夏走向战争深渊,夏国逐渐攀上高台的过道。
今天银川寺内的承天寺塔仍是中国西部第一高塔,比西安的大雁塔还要高半米,那是另一位太后没藏氏主持修建的。她是元昊的皇后,一个被情所伤遁入空门却又因儿子而凡心未尽的党项女子。为了儿子龙运昌盛,江山永固,她生出了“大崇精舍,中立浮图”的想法,修了这座让宋、辽都瞠目结舌的如云宝塔,以期大白高国“宗祧而延永”。然而如同所有王朝一样,总是精彩开幕,落魄离场。温和的宋奈他不何,手贱的辽也奈他不何,天就造出一个彪悍野蛮的蒙古来收拾他。致党项帝国被踩进马蹄印里被黄沙掩埋,任它独自的贺兰山下呜咽千年……
“贺兰冷月容颜在,黑水黄沙诗酒空”。千年黄沙悠悠,万丈青藤荣枯,塞上王城成鬼城,犹有金戈铁马声,一首多么悲凉的西北挽歌。从隋唐党项获封到蒙古军血洗中兴府,近四百年的党项基业,近两百年的大夏帝国悄然退场。而今,神秘而遥远的西夏秘密,除了被掠到圣彼德堡博物馆外,还有部分记事、记功、颂德、祈福等内容,在贺兰山体的石刻里隐约。这是华夏文明史上的空灵悲壮的一段绝笔,是西北大地博大肃穆的一阙旋律。贺兰山的冷峻,黄河的怒吼,塔陵的灵魂,使他们大跳大落,铸印成章!
刊于《滇池》202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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