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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小春:巴河石佛滩水电站与消失的航道

2025-06-13 14:17:38

巴河石佛滩水电站与消失的航道

任小春

 

巴河的水,向来是活的。它从川东北的崇山峻岭间蜿蜒而出,千百年来,不仅滋养着两岸的土地和生灵,更是驮载着无数木船和货轮,通江、南江、巴中、平昌、达县山里的桐油、药材运出山外,然后又将嘉陵江、渠江乃至长江沿岸的盐巴、布匹运进山里。船工的号子声,码头的喧嚷声,与清澈的巴河水混合在一起,成了这河流的呼吸。

我老家在巴河岸边的金光村。记忆中的巴河,这条流淌在川东北大地上的母亲河,用她的清澈和丰沛,描绘出一幅永不重复的山水长卷。清晨,薄雾笼罩河面,渔夫撑着小船撒网,水鸟掠过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傍晚,夕阳将河水染成金色,归航的船只缓缓驶入码头,船工们粗犷的歌声在河面上回荡。这些画面,构成了我对故乡最深刻的记忆。

然而,时针锁定2013年,渠县三汇镇巴河干流上石佛滩水电站的建成,让母亲河的呼吸戛然而止。这座钢筋混凝土的庞然大物,像一把利刃,生生切断了巴河的血脉。如今,老家金光渡口河道里,除了偶尔的采砂船发出刺耳的轰鸣声,便只有寂寞的渡船,载着三两个行人在两岸间机械地往返。这是巴河渡口的缩影。

我知道巴河航道的消失是在2012年。那年冬季,金光村支部书记郭光兴给我来电:“巴河文崇河段断了流,采砂船无法通行,群众用机动船到街上购买农用物资和生活用品只有肩挑背驮!”电话那头,老支书的声音透着焦虑和无奈。我放下电话,眼前浮现出乡亲们背着沉重的货物,艰难跋涉在泥泞山路上的情景。

渠县境内巴河上无桥,沿河两岸出行只靠船舶。作为交通人,我清楚,要解决船舶通行,只有疏浚。于是,我邀请时任渠县航道管理段段长周茂林到文崇现场踏勘。深入基层第一线,从实际出发解决群众诉求是我一贯工作作风,并不是因为我老家在金光。那天,我们沿着河岸走了很久,看着曾经繁忙的河道如今冷冷清清,心中百感交集。

到了金光,周茂林段长遗憾地说:“这是枯水期,我们的疏浚船上不来,现在三汇镇正在建设石佛滩水电站,电站建成后,我们的疏浚船更上不来了!”“为什么呢?”我和郭光兴急切地问。周茂林解释道:“石佛滩水电站拦河坝没有设计船闸!”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沉重。

石佛滩水电站未配套建设船闸,大坝上下游的水位一高一低,像是被强制拆散的孪生子,再也不能相认。船只无法通行,还切断了鱼类洄游通道,特别是岩鲤巴这个特色鱼种的繁衍。拦河坝形成的物理屏障,阻断了这一关键生命过程。这让我想起1997年我在金光私立春柏小学任法人时的情景。那年四月,春风拂过碧绿的巴河河面,两岸的油桐树花次第绽放,清白的花朵如云似雪,桐花随风飘落,点点白瓣浮于碧波之上,让人不禁想起古代诗人“落花流水”的意境。偶尔几条鱼儿跃起,追逐桐花,构成一幅和谐的美景。那时时有电鱼、炸鱼发生,还有开垦河床种庄稼,多愁善感的我突然想到人类破坏生态会带来的恶果,写了一篇小说《岩鲤巴佳佳》,我替巴河生态鱼生长担忧起来,没有想到,后来一语成谶。郭光兴是老村干部,周茂林也是多年在乡镇当过党委书记,他们说:“我们都爱读你的文章,没想到你还是个预言家!”他们的话让我心头一紧,没想到当年的担忧竟成了现实。

巴河如一条绿色的丝带,由南江县关坝玉泉发源,一路向南蜿蜒375公里。上游的南江河段穿行峡谷之间,两岸青山如黛,河水时而湍急如奔马,时而舒缓似绸缎。行至达川区石梯镇,河道渐宽,水流平缓,河岸的古老石阶层层叠叠,这些历经沧桑的石阶上,曾留下过多少商旅的脚步、纤夫的汗水和诗人的吟咏。当然,因我四姑住在石梯镇的赵家湾,小时候我也经常在那里嬉戏游玩。记得那时,码头上总是热闹非凡,商贩们吆喝着买卖,船工们忙着装卸货物,孩子们在岸边追逐嬉戏。再往下游,就到了渠县清河坝一带。河水在宽阔的河床上静静流淌,两岸沃野千里,稻浪翻滚,勾勒出一幅富庶的田园画卷。清河坝的萝卜和叶子烟名闻遐迩,这里曾是古代賨人重要的农耕区,至今仍保留着传统的耕作方式;这里也是古代賨人捕鱼的重要场所,现在沿河而建的村落,青瓦白墙,保持着典型的川东北民居风格。炊烟袅袅,与碧水青山相映成趣,不是夸张,我们青少年时期,每到夏天都可以泅水到对河,巴河是我们天然的浴场。有一年夏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偷偷下河游泳,被婆婆发现后狠狠教训了一顿。他说河水看似平缓,但暗流涌动,稍有不慎就会出事。那时的我不以为然,现在想来,婆婆的话里不仅包含着对我的关爱,更有着对这条母亲河的敬畏。如今,巴河的水依然清澈,但少了往日的喧嚣与活力,就像一位沉默的老人,静静地看着两岸的变化。

现在,巴河唯一吸引人的就是清河坝。不知谁第一个在河滩上支起帐篷,点起了篝火,渐渐起,成了年轻人的新时尚。盛夏时节,清河坝成片的麻柳树巨大的树冠投下清凉绿荫,树下河畔烧烤、山地摩托车越野、骑马体验……令人流连忘返。夏夜,河滩上便星星点点地亮起灯火,歌声、笑声飘荡在河面上。有时,他们围着火堆跳舞,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显得格外生动。这些年轻人或许不知道,他们脚下的这片河滩,曾经停泊过多少商船,见证过多少故事。

水电站的灯光照亮了城市的夜空,却照不亮巴河上消失的帆影。水依然在流,只是不再唱歌,河依然在,只是不再呼吸。那些关于航运的记忆,被截断在混凝土上的大坝的上游,渐渐沉淀,终将成为河床底下无人问津的淤泥。每次回到家乡,我都要到河边走走,看着平静的水面,思绪总会飘向远方。记得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在羊子石河边放牛,纤夫拉着木船攀爬在羊肠小道上,纤绳把羊子石勒出深深的印痕。那些木船在激流中奋勇前行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船工们喊着号子,齐心协力与急流搏斗,那种顽强拼搏的精神,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那些曾经在河上讨生活的船工们,如今都去了哪里?那些依靠航运为生的家庭,又该如何维持生计?

巴河死了吗?倒也未必。它只是换了种活法,一种不需要船工号子的活法,清河坝的帐篷和篝火,是它的新的呼吸方式。

近年来,随着内河航运的复兴,四川正推动嘉陵江、渠江等航道升级改造。石佛滩水电站船闸的缺失,成为巴河复航的最大障碍。未来若水电站技改扩宽时补建船闸,或许能让巴河重新恢复通航能力。希望美好的愿望,不如一片落叶,在会议桌上转几个圈,又被文件堆掩埋了。

2021年我出版了第一部文集《从巴河到渠江》,描述的是在改革开放大背景下,我的家从巴河边的文崇迁到渠江边的县城,20年来我耳闻目睹的工业、交通、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反映了我人生经历的曲曲折折。相信巴河航道如我的人生不被困难限制,有朝一日让巴河的船舶顺顺当当上行“通、南、巴”,下行嘉陵江、重庆。这不仅是一条河流的期盼,更是一方百姓的心声。巴河承载的不仅是货物,更是一代代人的记忆与情感。它的命运,牵动着无数游子的心。

站在巴河岸边,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我不禁想起那些已经远去的帆影。石佛滩水电站带来了电力,却改变了巴河的生态与人文脉络,它像一道闸门,既截住了奔腾的河水,也截住了延续百年的航运记忆,在发展与保护的权衡中,如何让河流继续承载人们的生计与乡愁,确实是一个待解的难题。巴河的命运,在等待一个平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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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 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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