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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法官》《小镇灯塔》研讨会|唐小林:为了巨龙的后半身——从《小镇灯塔》看贺享雍式的新乡土现实主义

2025-04-23 11:38:48

唐小林,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语言与符号学研究会副会长。出版学术专(译)著9部,发表学术论文近200篇,主编各类学术丛书、教材多种,主持国家级、省部级项目多项,曾获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二等奖。

坦率地讲,在读贺享雍的小说之前,我是先从别的阅读中了解贺享雍的这种了解还不可谓不深。比如,我知道贺享雍始终秉持“为时代立传、为乡村写史、为农民发言”的文学信念,创作了多部以乡土生活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从反映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三农问题的《苍凉后土》,到构建“贺家湾”文学场域的史诗性十卷本系列长篇《乡村志》,再到以新时代精准扶贫为主题的《时代三部曲》,可以说,贺享雍以现实主义的笔触雕刻乡村记忆构筑起新中国成立以来“清明上河图式的农村图景”。近年来,又举意创作“小镇风情”六部曲,书写新时代的新乡土、新人生,今天我们讨论的《小镇灯塔》《小镇法官》,只是其中的两部。

我是在有了这些初步的印象之后,在2023年10月,收到贺享雍寄来的新作《小镇灯塔》的。当时特别兴奋,很快浏览一遍,觉得有意思,马上交给一位学生,请其阅读后写书评。不久,7000字左右的书评写好了,本想发给贺享雍看看,是否把他的小说写歪了,却恰逢他生病住院这篇书评就躺到电脑里了。一躺就躺到现在。两周前,应省作协的邀请,参加此次研讨会,又把这部长篇读了一遍,又有了新的收获。最突出的印象是:贺享雍不简单,敢于直面现实,瞄准当下,深入乡镇和世道人心,写问题小说,表现出贺享雍式的清醒和深刻,其批判锋芒和人文理想,延续了五四新文学和80年代新启蒙的传统,体现出有良知的严肃的,对中国乡土和家乡故土一往情深的底层作家所特有的担当和责任。在此,我向贺享雍深表敬意,同时,就这部长篇谈谈看法。

《小镇灯塔》以文学的方式,在虚构的世界中,为我们提出了一个令人警醒的大问题。福镇土生土长的范戈代人,开一个书店的梦想,一而再,再而三,惨遭破灭。而这代人正生活在中国现代化这一百年发展最快的半个多世纪。现代化的飞速发展,本身就是“知识就是力量推动的结果。悖论的是,这个结果似乎与中国乡镇的现代化无关。这就意味着,中国乡镇的现代化,在这半个多世纪是被迫卷入的,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拖进去的。它要赢得现代化的可持续发展,必须补上“知识”这一课,否则,就象《小镇灯塔》的主人公范戈所隐约发现的,“小镇的变犹如一条巨龙,前半身有了很大变化,后半身不但没变,一些地方甚至还退化了一大截”。

这个“发现”是惊人的,但这个“发现”不只是“现实”的,也是“历史”的,这正是《小镇灯塔》艺术上的高明之处。范戈的曾祖父范华轩,在自己的时代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生于1896年。这一年恰好被认为是中国从“古代王朝国家”向“现代民族国家”的转型之年。受时代风潮的感召和个人的敏悟,他率先在福镇开起“华轩印书铺”。随后两年间,各种印书铺遍布三街九巷,小镇常年书香袅袅,大有商业繁荣与炽热文风比翼齐飞之势。小说对此着墨不多,却寓意不浅:福镇当初走向“现代化”,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人文蔚起,文风鼎盛”,是需要现代文明这座“灯塔”的。

范戈的爷爷和父亲在自己的时代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先后接过父辈的接力棒,克服困难,前赴后继,开办书店。但或毁于民族战的日机轰炸,或十年内乱文化浩劫,或逢开发热潮被野蛮拆迁,总之,小镇唯一的书店倒下了。范戈本人同样在自己的时代发现了这个问题,未曾想到畸形的经济发展方式和政绩观,让他遭遇了与祖辈父辈一样的结局。代人、三段历史、种时局,寓意了种社会形态、种生活情景下,中国乡镇在同一个问题上,即在书籍的阅读、知识的学习、文化的传承、文明的培育停滞不前,沉疴不起,病入膏肓。既然现代化是奠在现代知识和文明的基础之那么这个问题不解决,中国乡村的现代化,特别是乡村振兴,就困难重重。乡土中国这条巨龙的腾飞,就会遭到这个“后半身”不遂的牵制,而举翅维艰。所以,《小镇灯塔》看似讲述代人开办书店不成的小事,反映出的却是乡村现代化的大问题。可谓题材小,主题大,问题深,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当代性。

范戈久经商场,城里致富,回乡开个小书店,造福桑梓,却遇滑铁卢。通常意义上,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在这一事件的发展过程中,特别是遭遇几乎整个乡镇的集体“谋杀”后,《小镇灯塔》却引出当下中国乡镇现代化中的另一个根本性问题:“乡镇人”的普遍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问题。这里的“乡镇人”也包括实际影响乡镇走向的父母官。这些父母官急功近利,眼睛死盯短期利益,大搞经济开发区,塑起招财神兽大貔貅,片面招商引资。闻讯而来的各路财神深知父母官们的“软肋”,用尽心思,挖出一又一个的父母官们却不顾一切往里跳,明知上当,却偏偏上当。与此相反,对范戈这样寄望将来,承续文化之根的小投资大回报,书记、镇长连眼都瞧不上。书店开业、齐教授演讲签名售书,书记、镇长都答应到场致辞,最后都因故推诿,刻意回避,让一身官僚习气的代光信代为出场,真是莫大的讽刺。书记、镇长口是心非、言行不一后面是价值观的极度扭曲。而这一极度扭曲的价值观,营造了小镇三万众生的生存环境,造就了靠拆迁“点石成金”,当上村长的“小镇首富李鸿才”,也连带滋生了“飞哥”“龙哥”这样横行乡里、肆无忌惮的小镇“浪荡子”,以及王明玉这样赌博成瘾的麻将客。再加上享乐成风,乡镇社会笼罩在一点点细微破碎的阴影之下。当这些细微破碎的阴影,逐渐汇集起来,向“灯塔书店”无形逼压来的时候,它们就以“恶势力”的面目,以“软刀子”的方式,反过来,联合“谋杀”了“灯塔书店”。正是在这里,小说塑造了恩格斯意义上的“典型环境”——福镇社会,深刻揭示了范戈“书店梦”破灭的必然性,触及乡镇中国和时代的某些本质,显示出现实主义在今天依然具有的强大的生命力。

媛媛追求“花花世界”,本无可厚非。这个“花花世界”在小说中所寓意的其实是都市般的现代生活,只不过被“福镇社会”了扭曲性的理解。如果今天的乡镇社会能够经过现代文明的浸润和转换,能够为媛媛们提供满足她们欲求的现代文明生活方式,她们就不会轻易在行为或精神上“出走”,更不会被迫无奈跳河自杀,演出人生悲剧。相反,她们会从城市中归来。同样是书店的店员,从省城“春之光”书店来到福镇“灯塔书店”的金钰,就是生动的例子。小说在这里,实际上触及又一个重要的现实问题:乡镇空心化的真正原因。背井离乡,抛妻别子,外出谋生,对于安土重迁,爱屋及乌,习惯于“熟人社会”的中国乡民,除了物质贫困的原因以外,《小镇灯塔》这部小说形象地告诉我们,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精神的渴求得不到正常的满足。这就更需要“灯塔书店”了。

但事实是,“灯塔书店”不得不面临这样的结局——关门歇业。它就犹如以前由“华轩印书铺”而来的“敬文书屋”,再由“敬文书屋”而来的“新华书店”一样,不管是国有还是私营,在现实中实在是办不下去了,中国乡镇还没有为它准备好生存和发展的条件。这样的惨痛现实,不仅小说的读者难以接受,就连小说的叙述者也接受不了于是就设计了一个光明的“尾声”所引出的“省略号”的“后来”。这显然是为了“政治正确”的一条不得已而为之的“叙事策略”,也显示出老作家贺享雍的成熟和练达。在这个省略号的“后来”中,书如命,立志通过苦读改变命运,又受到“灯塔书店”支持和接济的贫苦工人伍浩,多年以后,终于如愿以偿,咸鱼翻身,当上镇长助理,打算重振书店旧业,实现范戈几代人的夙愿,把福镇变成“琅嬛福地”。这个“省略号”的“后来”,显然是叙述者把无法实现的现实梦,搬进到理想的梦境当中去实现,虽然“政治正确”了,但从叙述学的角度,由于前后反差太大,纠正太晚,带来的是文本的不可靠叙述:叙述者和隐含作者的价值立场在此出现裂隙,反而加剧了小说的反讽效果。

小说的结尾和任何叙述文本的结尾一样,都是一个“伦理诉求”和“立场归结”。但这个伦理诉求和立场归结实际上能否实现,并不是“结尾”本身的一厢情愿,而是最终取决于整个叙述文本话语权力的分布以及相互之间的争夺。好在《小镇灯塔》还是为此埋下一些伏笔。比如原来的店员,赌博成性,惨遭血光之祸的王明玉,受到灯塔书店事迹的感召,反思过往,吸取教训,痛改前非,转而热爱读书,在小说的“尾声”中,写出《赌王与新生》一书,“献给曾经的灯塔书店”。再比如,文革中恩将仇报,向红卫兵告密,导致范戈爷爷获罪致死的红小兵小将黄正凯,此时已逾古稀之年,仍然抱着忏悔之心,不仅专程看望灯塔书店的主人,而且临终将毕生所藏的几千册书,捐给新生的书店,尽管后来被女儿女婿作为废纸卖掉,其悔过之意,终被消解,但如此等等的这样一些叙述努力,多少为福镇“一定能重放‘人文蔚起、文风鼎盛’的文明之光”的小说结语,提供了一些佐证和一定的信心。

由于强烈的问题意识驱动,《小镇灯塔》叙述节奏较快,很少停下来作场景和人物心理的描述,更不事先做大篇幅的背景铺垫。它不是以细节的饱满和文本的结实取胜,而是以其对乡镇社会无与伦比的稔熟,以及对人情世故、世道人心的敏锐洞察,在变与不变、物质与精神、现实与历史、当下与未来的交替运演中,经由各种不期而遇的巧合,前后照应,展开故事的叙述。它是以其深厚的人文情怀、清醒的现实主义和冷峻的社会审思,剖开时代的某些症结,绘就当下乡镇一面影,从而触动读者的内心,有别于现代以来各个时期的乡土文学作品铸就贺享雍式的乡土现实主义就此而言,《小镇灯塔》为“新乡土文学”贡献了新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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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 小编
2025-04-23 11:3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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