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冰,四川大竹县人,现居深圳。出版有诗集、报告文学集、长篇小说、长篇纪实文学《原色》《变奏》《足球,疯狂的世界》等多部。
1993年9月23日是我一生中难忘的日子。这一天,自己从部队转业了,9年的军旅生涯就象灿然的流星,划过生命的天宇,在时光深处归于沉寂;更象溪水流年,走过季节的花开花落,去追寻岁月长河的美丽画卷。其实,我一直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从1981年大专毕业后,到四川大竹三中工作,就不安心于当一名语文老师;到党校工作,不安心于当一名理论教员;到部队工作,不安心于当一名政工干部…… 我不停地调动工作,转换平台,沉淀哲思,领悟真谛,期望获得人生的灿烂。于是,我内窥自身,私语心灵,终于把一段五彩斑斓的人生,植根于文学的土壤。经过几年的辛勤耕耘,也收获了丰硕的果实……更让我高兴的是,在此期间,也结识了一批有才华,有梦想,正努力改变自身命运的作家、诗人:雁宁、谭力、陈官煊、洋滔、何吉明、宋小武、孙和平、李明泉、唐林、张中信、廖清江、李祖星、张建华、樊雄、吴太尚、龙克、范藻、邹清平、曹文润、少杰、杨寞、彭明凯、王山君、邱绪胜、冯小贵、凸凹、李旭东、李贵、邱易东等,在与他们的交往中可谓受益匪浅:大家既用青春书写文学作品,又用作品温暖人生的风景;既互相鼓励、理性地选择逐梦的方向,又感性地不顾一切奔向诗的远方。1988年初,海南省暨经济特区即将成立。顷刻间,全国各地几十万人才怀揣梦想,先后涌入创业,渴望为海南的建设和发展贡献一份力量。文友李旭东辞去公职,也融入了这一大潮,并成为巴山作家群中率先吃螃蟹的人。他成立公司搞贸易、房地产、文化传媒,事业做得红红火火、风生水起。得知消息,我深受鼓舞,也想跨过琼州海峡去一试身手。当我把这一想法告诉部队首长时,首长立刻揺了摇头:你入伍时间短,按军官服役条例,上级不会批准你转业。是呵,无法转业,怎么去得了呢?开“小差”不要军籍,前途未卜,风险巨大;请假一年半载,组织不会同意;“不假外出”,时间太长要受处分,轻则降职,重则开除军籍。由于父母是体制内干部,自己从小接受的是正统教育。现在个人如盲目冲动,拿青春去演绎未知的梦想,可能得到的是坎坷、磨难,甚至是“受伤”“疼痛”,最后跌入无路可退的命运深渊。于是自已犹豫了,踌躇了,退缩了。回想自己当初参军入伍的经历,也比较特殊:1984年初,成都军区党委为了改变县级武装部人员的知识结构,拟在四川省内征招一批具有大学文化程度、年龄28岁以下、政治面貌为中共党员的男性公职人员入伍,充实到县级武装部工作,试用半年后,享受副连职待遇。当时自己也是积极报名,踊跃应征。年底经过体检、政审,全省共有5人符合条件,自己是其中之一。因而也成为了一名没有当战士、入伍即是干部的军人。在县武装部(现址财富中心)政工科工作的几个月里,事务较为繁杂:写公文、征兵、民兵整组、下乡检查民兵队伍建设情况、率队参加地区基干民兵训练等,均取得一定成绩,受到领导的肯定。1986年3月根据成都军区命令,达县陆军预备役步兵师炮兵团(下简称达县预师预炮团)要单独列编,与县武装部分设(以前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再加之县武装部要移交地方管理,自己又被调入达县预师预炮团政治处任干事,营区在大竹县北操坝(现址滨江商城),距离县武装部约一公里。在预炮团工作的几年里,团长张庆祝良好的政治素养,业务能力,工作作风,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别是他朴实谦逊、乐于助人的品格,更是让我敬佩。多年后我与战友庞厚弟、任建华等谈及他的一片关爱之情仍心存感激。是的,有一种温暖和关怀不是飞花满天,在季节的风景里短暂地夺目绚烂,而更象是涓涓细流,在岁月的记忆深处慢慢润泽心田。1990年10月因工作需要,自己又被调往预师政治部工作,地点在达县市(现达州市),两地相距76公里。临走那天,自己心绪翻腾、依依惜别:一方面儿子才两岁半,象一棵幼小的树苗,除了母爱的泉水滋润外,更需要父爱的阳光照耀,否则,今后即便长成了大树,能否在电闪雷鸣中傲然挺立,笑对狂风暴雨的洗礼?我担忧;另一方面团首长张庆祝 、蒋朝谦、向前对我关怀备至,鼓励我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可用业余时间搞文学创作,多出作品、精品。记得每次 外出参加创作会,包括到北京、郑州领奖,不仅准假,还报销了往返路费。这良好的上下级关系,就象禾苗遇见了阳光春雨,非常舒心惬意。但为了个人的发展,为了青春的年华盛开得如诗如画,我不得不暂时舍弃这一切,奔赴新的工作岗位。预师机关位于达县城区北郊军分区大院内,从达巴路口进去经过地区食品公司、地区文工团就到营区大门。继续前行,走过卫生所、幼儿园、石头房屋,再爬一段花木掩映的斜坡水泥路便是办公楼。办公楼是老式建筑共三层,楼梯、地板为实木。走廊居中,房间分列两侧。一楼为预师和军分区首长的办公用房。二楼、三楼分别为军分区和预师机关的办公场地。我的办公室兼卧室则位于三楼西侧第一间。政治部人员较少,工作氛围好,相处融洽。从自身讲,来到新单位,工作上力图有好的表现,才有机会获得个人发展的上升空间。无奈,此时文学商品化大潮汹涌而来,使得我这艘鼓满风帆的小船,驶向了另一条航道。由于全国出一版社改革,书商买书号出版发行书籍,成了一种风潮。为了迎合市场,获得良好的经济效益,书商们就以高额的稿费来征集稿件。消息传来,作家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大声欢呼,我也跃跃欲试。那时有几位认识的朋友,开始当起了书商,打来电话建议创作长篇通俗小说,承诺稿费从优。我算了一下,一部二十万字的小说稿酬,比我4年工资的总额还多,让人兴奋、心动。于是,我立刻按书商的要求,精选题材,创编故事,构思情节,进行写作。那时没有电脑,就用钢笔在稿纸上码字,累且慢。开始作息还有规律,后因书商催促,为加快进度,自己经常熬夜至凌晨2、3点,虽疲惫但充实,睡4个多小时成了常态。只有给书商送完稿件回单位后,才能每天早早休息补回睡眠。不过送稿也是一件苦差事:1991年夏天我和一位作家朋友,在周末各自携带一部稿件一同前往成都。登上绿皮列车落座不久,车厢里便挤满了人,闷热、嘈杂。列车开动后,各种汗味酒味泡面味、叫卖声吵闹声啼哭声如海浪般汹涌而来,淹没了我的视觉嗅觉听觉。更令人害怕的是,当列车停靠内江站正好凌晨1点,很多旅客已进入梦乡:有的坐在过道、有的伏在小桌板、还有的斜靠在座椅上呼呼大睡。伴随“呜呜”的汽笛声,列车重新启动,两位刚上车的盗贼,很默契地划分“工作范围”:以过道为界,各自对左右两边熟睡旅客的衣兜和箱包,进行“搜索”“扫荡”。事后听朋友讲,那时他没有睡意,当其中一名盗贼即将来到我们座位旁,他担心旅行包里的稿件被盗走,就将其藏在了臀部下面。听后我笑了:盗贼要的是钱和贵重物品,稿件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堆废纸。朋友恍然大悟:我只想到稿件值钱,没想到他们拿去没用。是呀,我们那时的奔波忙碌,就是在生活的风景里穿行,于温暖与寒凉中去见证人性的光明与阴暗,去求证生命芳华的绽放与凋零。当时,书商对稿件的审读很简单,在平时电话沟通中,已知道小说的故事梗概,他一般只读前半部分和最后一、两章,就能了解稿件质量、预判销售状况、评估盈利前景。如要购买此稿件,付款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去审稿宽松的出版社能很快拿到书号,便付清全部稿费;第二种是到审稿严、程序多、时间长的出版社拿书号,便先付一半,出书后再付另一半。可就是这“另一半”,使我“不务正业”的实情浮出水面。记得一个周一的上午,我从大竹家中回到部队机关大院(因两地分居,没有特殊情况,每周都会和战友李光德、冯宗顺回大竹,各自与家人团聚)。在营区门前,刚 好遇见机关一战友,他讲:在值班室,你有一张几千元稿费的汇款单……要请客哟!自此,不少人都知道我在搞旁门左道、写稿赚钱。如有人问及此事,我却不置可否。后来我统计了一下,从1990年10月至1992年12月我一共创作出版了7部长篇通俗小说和一部长篇纪实文学,平均每三个月一部。由于把精力放在了个人的文学创收增收上,与本职工作就形成了厚此薄彼的反差。我知道,这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工作状态,不会得到认可,于是萌生了去意。恰在这时,有3件事使我做出了决定:一是我在达师专(现四川文理学院)任教的哥哥文军因出版(发表)多部(篇)英语学术专著、长篇翻译小说和专业论文,被调入重庆大学外语系任副主任,人生从此迈上新台阶;二是文友张建华、樊雄从达县调往成都工作几年后,为了更高的人生目标,又奔向了北京,到《人民日报》旗下的《人民论坛》工作。三是个人职务晋升遇阻,事业上升空间触及天花板。据此,我当即下定决心转业:重新转换人生平台,重新确定人生定位,重新选择人生方向,重新接受人生挑战。我的转业申请得到了批准。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我即将转业的情况下,当时的预师首长张启鑫、樊升信等还给我分了一套新住房,这份关爱之情使我刻骨铭心、永志难忘。不可否认,人间世事本身就是一部大书,在生命阅读的长路上,既有夏花之灿烂,亦有秋叶之飘零。远去的,怀念;现在的,珍惜;未来的,憧憬。感恩岁月,感恩生活,面对新的人生目标,除了眺望,更应该风雨兼程。1993年6月转业干部的安置工作如期而至。从部队到地方、从军人到公职人员,平台与身份的转变,对个人价值的再次实现,对个人事业的重新启航,意义深远,就象鱼儿需要辽阔的大海,鸟儿需要高远的蓝天。一天,我从外地回到部队机关,立刻有战友告诉说,我被安置到了达县地区(现达州市)某银行了,还特地恭喜了一番。对此,我十分惊讶:这太出乎意料,因为我填报的安置意愿为地区文化单位。带着疑惑,去分管首长那里问了一下,证实确有其事,我感到十分为难:因为我选择文化单位的原因是想停薪留职,然后才有充裕的时间走出大巴山,南下深圳去追光逐梦,融入时代的星辰大海。安置到银行还有出去闯一闯的机会吗?我徬徨、不安 、忐忑。那时,我想到了在该银行工作的同学钟新强,可以从他那里了解一些情况。尽管多年未见,他帅气的脸上依然充满了热情。在他家客厅半个小时的交谈中,给我突出的感觉就是该银行工资福利高、工作环境好,至于停薪留职,难度较大。但我不甘心,几天之后的一个上午,我又到该银行大楼的一间办公室找到了行长。行长很和霭,微胖的脸上挂着笑容。我坐在他办公桌前,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听后呷口茶,不紧不慢地进行了回复,主要意思是:1.省分行人事处在军转办审阅了我档案后,认为不错,才优先将我安置到达县地区支行(现达州市支行);2.要珍惜机会,很多转业干部想进该银行工作,但因指标少,未能如愿;3.银行工作繁忙,不同意停薪留职。回到单位,我忧心忡忡,与几名关系较好的战友进行了探讨。多数意见认为:进银行工作是目前的最佳选择,如南下深圳闯荡,存在许多不确定性:1.对深圳人才流动政策是否了解?2.调入党政机关工作是否符合条件?3.打工能否找到一家好企业?4.经商能否找到一个好项目?如此等等,让我心绪不宁。由于那时信息渠道不畅通,有些问题,无法得到答案。对此,我曾到地区图书馆,找同学何锋专门查阅了近期的《深圳特区报》,想从中获取一些有用的信息,但上面刊载的都是改革开放的新举措、全市经济发展规划、进出口数据、工业区推进情况、城市基础设施建设成果等新闻,让我一无所获。这时,家人对我前往深圳也持否定态度,担心我青春的梦想,会被生活的颠沛流离击伤。两难。怎么办?如果就此到银行工作,可以过着衣食无忧、波澜不惊的生活,现实利益会大于未知的拼搏,但我这一辈子便会永远定格在不喜欢的职场里,遗憾会陪伴我终其一生。出去闯荡呢,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能也有很多无奈,甚至会遇见前所未有的磨难和挫折,但只要自己能在深圳奔腾不息、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大潮中,去逐浪追梦、奋力搏击一番,即便失败了也不后悔,毕竟自己用青春的渴望,去拥抱过理想的光芒。经过深思,内心豁然开朗。于是,我给已调入省军区干部处工作的战友黄鸣打去电话,表达了不愿安置在银行,而希望回达县地区重新安置的想法。随后,黄鸣给予了肯定答复。重新安置,又是“一波三折”。7月6日上午,我到部队干部科了解情况,科长倒了杯茶,微笑地望着我:刚才军转办来电说,地区邮电局有意要你,意见怎样?我当即答道,没去银行,邮电局就更不会去了。科长在列举了去邮电局工作的诸多好处后,又笑了笑:据说准备提走档案了,你还是去吧!我缓缓站起身,温和地道:给他们讲一下,档案就不要提走了,我真不会去。果然几天之后,我被告知到文化单位安置,好在是虚惊一场。“文化单位”,是一个宽泛的概念,除地区文化局机关外,还下辖创作办公室、巴山文学编辑部、群众艺术馆、新华书店、图书馆、文工团等十多个单位。被安排到哪个单位,都是正常的。既满足了个人意愿,又符合政策要求。但自己心仪的单位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地区创作办公室。这个单位之所以吸引我,一是合乎自己的文学爱好;二是所有工作人员都在家办公(创作),不需到办公室上班,因此,相对来说,就容易办停薪留职手续,有利于自己南下深圳。当时“巴山作家群”中的“明星作家”雁宁、谭力、陈官煊、宋晓武也在该单位,可见创作实力之雄厚,如想到这样的单位工作,也是有一定难度的。为了顺利实现这一愿望,我便提前约朋友、时任地区新华书店经理的庞浩,带自己去拜见文化局的主要领导,他欣然应允。第二天上午,在文化局一间办公室,他热情地把我介绍给了局领导。随即我把自身的情况进行汇报后,又站起身,送上了自己创作出版的几本诗文集。局领导接过去翻了翻道: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但要经局党委会议讨论决定。一周后的一个晚上,庞浩突然打来电话:局里有另一位领导想把你留在局机关。我大惊,彻夜难眠:这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吗?如果安置在文化局机关工作,不仅停薪留职不可能,要南下深圳更成了黄梁美梦。第二天上午,我心急火燎地赶到文化局,想再找那位领导问问情况,但不在办公室。经打听,才知道他正在主持召开局党委会议,其中一项议题就是研究转业干部安置问题(军专办共分了5名转业干部给该局),于是我只好到楼下大院等待。等待的时间好象特别漫长,焦虑、担忧、期待充盈于内心,可谓五味杂陈,就象一只即将飞翔的燕子,既渴望得到蓝天丽日的宠爱,又害怕遭遇狂风暴雨的侵袭。临近中午,我在文化局办公室,终于见到了那位局领导,他和颜悦色地说:会议已决定你去创作办公室了,虽然有点小插曲……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我高兴得得差点跳起来。人们常说,改变命运要靠自己,这话说对了一半,但有些时候改变命运也得靠他人。其实在人的一生中,得到他人帮助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幸运,就象在沙漠中遇见了绿洲,在黑夜里遇见了光明。可以说,帮助这个词已深入我们生活的每个层面: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正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的帮助,才使我们大家度过无数难关,步入坦途,让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让人生变得绚丽多姿。1993年9月30日,我按规定到地区创作办公室报到后,停薪留职的申请也很快批准了,一切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与此同时,我一边在家打点行装、准备于11月中旬出发,一边在内心不停地喊道:深圳,我来了!迎接我的到底是磨难、痛苦、失败?还是喜悦、幸福、成功?我无法知道,只有岁月沉淀的温暖和挚爱才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