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鲜,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达州市文学艺术院文学顾问。著有学术专著《超越江湖的诗人》《迷宫与玄珠》《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诗集“我的三部曲”“旋律三部曲”及长篇历史剧《花木兰传奇》等。获教育部人文社科奖、纳通国际儒学奖、四川文学奖、《诗歌报》首届探索诗特等奖、天铎诗歌奖、《成都商报》中国年度诗人奖、首届杨万里诗歌奖、李白杯诗歌奖等。作品收入海内外多种诗歌选集。上世纪八十年代与同仁先后创立《红旗》《王朝》《天籁》和《象罔》等民间诗刊。
向以鲜
蜀中名士林山腴(思进)的《清寂堂集》中,载有一篇《刘公堰碑文》,该文撰成于民国二十一年(1932)三月,后刊刻在崇州罨画池公园内,题为“四川省主席刘公自乾修渠纪念碑”,可惜后来被毁掉了。刘自乾就是刘文辉,当过四川省主席。碑文中有一段话:“崇庆(崇州)于成都,号壮县,北距灌,南邸大邑,东北有黑石、羊马诸水,自灌县流注其间,素称沃壤。而西南跷瘠,仅文井江为其经流……”林山腴说崇州对于成都来说堪称“壮县”,意思是说崇州虽然西南颇为“跷瘠”,但总的来说还是一片沃壤,是成都重要的物质供给之地,是成都的不可或缺的强大之县。但是,我以为这儿的“壮县”还有别的旨义。“壮”为形声字,从士,爿声,兼表义。“士”为强力之人,“爿”即劈开成片的木柴。所谓壮,就是一个身强力大的人在挥斧劈柴,这种颇具画面感的劳动场景,充满了生龙活虎的气息。所以《礼记·曲礼》中说:三十曰壮。《史记·项羽本纪》中则有:壮士,赐之卮酒。壮县崇州,除了大县之谓,还可能是强悍的县,勇敢的县,侠义尚武的县,血气方刚的县。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方,如果没有血性,没有骨气,没有舍生取义的献身精神,其历史将是灰暗的。只有血性,混合烈焰与热血的血性,才能让生活变得富有朝气活力,富有刺激性和吸引力,才能让人们挺直脊梁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在崇州的沧桑岁月之中,我嗅闻到了这种血性。从崇州沉静的历史碎影中,我甚至看到了古老的墨子精神。崇州出工匠,尤其出篾匠(竹匠),还流传着著名工匠鲁班的各种传说,如鲁班石和刨花案板的来历。这些似乎都表明,崇州人在内心里热爱着墨子与鲁班这对攻守巨匠。而墨子的侠义主张,也一定会对崇州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在中国历史上,墨子最早提出“任侠”的观念。《墨子·经上》:“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又说:“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任侠的本质就是牺牲自己帮助别人。墨子之侠,为温文尔雅的中国文化注入了一股刚劲的血性和骨气。“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李白在《侠客行》中所渲染的侠客的人生境界,何等快意壮丽!梳理崇州之壮,之侠,不能不提到南宋大诗人,被梁启超称为“亘古男儿一放翁”的陆游。四川,尤其是以成都为中心,包括崇州在内的西蜀大地,对于很多古代诗人和政治家来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疗养身心的圣地。无论曾经历多少的不公与坎坷,只要到了蜀地,他们伤痕累累的身体和灵魂,莫不得到彻底的抚慰。杜甫如此,陆游也是如此。如果将杜甫与陆游在蜀中的生活与诗歌写作进行比较,我们就会发现,虽然二人在蜀中的岁月并不算太长(杜甫不到五年,陆游八年),却是度过了一生中最充实、最快乐的日子。直到暮年,陆游也一刻没有忘记过成都和崇州:“江湖四十余年梦,岂信人间有蜀州。”(《夏日湖上》)和诗人杜甫不同的是,陆游还是战士,是征战过沙场的人。陆游曾应邀到南郑王炎帐下做幕僚,铁马秋风的大散关,是陆游一生抹不去的英雄记忆。因此,在西蜀,在成都,在崇州,尽管身处安逸,陆游的心中仍然时时涌动塞外的侠骨豪情。淳熙二年(1175),颇具军事才干的老友范成大自广西经略调知成都,陆游重新看到了从戎效国的希望。在盛大的阅兵式上,军中参议陆游兴奋地写道:千步球场爽气新,西山遥见碧嶙峋。
令传雪岭蓬婆外,声震秦川渭水滨。
旗脚倚风时弄影,马蹄经雨不沾尘。
屬櫜缚裤毋多恨,久矣儒冠误此身。
旗脚倚风,马蹄经雨,何等的痛快!这是一个老战士的诗歌。
诗人陆游和崇州的关系,不仅仅是因为他在此生活过,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爱过。陆游继室王氏就是崇州人(陆游《令人王氏圹记》),后又在崇州娶双流华阳人杨氏为妾。杨氏深得陆游喜欢,还为诗人生下一女,取名女女(陆游《山阴陆氏女女墓铭》)。陆游的第五子陆子布亦出生于崇州,陆游后来离开四川时并没有将其一同带走,而是托付给了朋友。这并不是说陆游不爱这个儿子,恰恰相反,陆游十分器重子布。诗人之所以要留子布于蜀,是因为他认为留下了儿子,也就留下了自己的根脉和血气。当年杜甫也曾这样做过,陆游为此还写有《野饭》一诗,并在此诗的自注中说:杜氏家谱,谓子美下峡,留一子守浣花旧业,其后避乱成都,徒眉州大垭,或徙大蓬云。关于杜甫的这个说法虽并不为研究者所接受(闻一多认为留子不见于诗不足信),但陆游确实是效法着做了。待子布长至二十六岁时,陆游亲自举荐其入仕。据《会稽陆氏族谱》载:陆子布字思远,小字英孙,行四十一。淳熙元年(1174)十一月生,淳祜十二年(1252)十月卒,年七十八,葬尚书坞。陆子布曾上前线抗击金兵,终不负父亲厚望。陆子布声名或许并不显赫,但是,在前文提到的《会稽陆氏族谱》中,却可知其孙亦即陆游曾孙正是——陆秀夫。这可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知名学者钱仲联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关于陆游和陆秀夫的新材料——〈会稽陆氏族谱〉读后记》,以专文讨论此事:据族谱,乃知秀夫为放翁第六子(一为第五子)子布之孙,子布生三子,第三子元楚迁居盐城(江苏建湖县建阳镇),秀夫乃元楚之幼子。而且崖山抗敌,陆氏族人随秀夫同殉国难者达十五人之多。绍兴市文化局和绍兴师范专科学校又于八十年代进行陆游史迹调查,征集到陆游后人所藏《世德堂陆氏家谱》,证实了陆游祖籍的故宅遗址。谱中明确记载陆氏十四世祖为陆游,十五世祖为陆思远(子布),十六世祖为宋朝奉大夫知盐城县事陆圣大(元楚),十七世祖为宋左丞相殉难崖山陆君实(秀夫),还著录了一副楹联:半壁赴崖山,丹心未遂生前愿
对于这段史实,学者们持谨慎的态度,也有撰文反对者。我更愿意相信这是真的,陆秀夫的忠烈行为,直接承续着乃祖的骨血。可惜,诗人的在天之灵,等来的不是“王师北定中原”的好消息,而是其曾孙悲壮的蹈海惨剧。祥兴二年(1279),元兵穷追宋末帝赵昺至崖山,左丞相陆秀夫为保大宋最后一丝尊严,负帝投海,时年四十四岁。明末清初诗人钱谦益曾在《后秋兴》中发出这样的喟叹: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
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
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
崇州的壮烈,崇州的骨气,肯定还与北宋初年青城县味江人茶农王小波和李顺有关。虽然王李二人不是崇州人,但事实上,二人举义的地方就在崇州街子镇。直到晚清民国年间,街子镇依然保存着剽悍民风。梦想均贫富的王小波(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最终死于蜀州江源县(崇州江源乡)。由王小波妻弟李顺建立的大蜀政权,年号为应运,起义军刺刻“应运雄军”四字,以壮其声势。雄军之雄气,对崇州人乃至蜀人影响至深。并不出生于崇州的人到了崇州后,经过耳濡目染,往往也自有一种雄气。明末荒年粮价上涨之际,本为陕西蒲城人的王励精用身佩银带换粮减价粜卖,义举感动富人,竞相出粮,粮价遂平。王励精擢知崇庆(崇州),崇祯十七年(1644),张献忠克成都,人皆惊恐。王励精系刃于柱,置火药于楼下,待张献忠部杀来,焚火药触刃而卒。张献忠颇受震动,叹其节义,为之殓葬。到了清代,名将杨遇春再挑崇州尚武大旗。《清史稿》对杨遇春一生的功业作出评价:材武骁猛,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谋勇俱绝,忠诚忘私,身名俱泰。陕甘总督杨遇春在抗击廓尔喀入侵,保护藏民和边疆稳定中贡献卓著,深受嘉庆皇帝赏识。最终以一等昭勇侯致仕的杨遇春持家严格,教子有方,其子杨国帧秉乃父之风,曾任闽浙总督。崇州江源镇文观村人周志林(东园),虽然不是杨家人,但长年跟随杨遇春出生入死,战功卓越,获御赐黄马褂,曾以带刀侍卫的身份随杨遇春觐见皇帝。周志林还著有《行兵要言》十卷,也堪称卓有建树的军事专家。在追溯崇州血脉之时,我注意到,崇州的血性光芒,不仅闪现在尚武者身上,闪现在战场或江湖之上,也闪现于诗歌、艺术或者宗教之中。晚唐诗人唐求,蜀州味江(崇州街子镇)人,在僖宗时代当过青城县令。昭宗时王建帅蜀,想聘请名诗人唐求为参谋。但是唐求看得更远,知道大唐江山日薄,坚定地拒绝了心怀阴谋的王建,隐居味江山水。唐求的风骨还体现在他对待诗歌的态度上:认真而放任。唐求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玩诗歌漂流瓶的人——宋人魏庆之在《诗人玉屑》中引述《古今诗话》记载说:唐末,蜀州有唐求,放旷疏逸,方外人也。吟诗有所得,即将稿捻为丸,投大瓢中。后卧病,投瓢于江曰:兹瓢苟不沉没,得之者方知吾苦心耳。瓢至新渠江,有识者曰:此唐山人诗瓢也。接得,十才二三。《题郑处士隐居》云:不信最清旷,及来愁已空。数点石泉雨,一溪霜叶风。业在有山处,道成无事中。酌尽一杯酒,老夫颜亦红。世人以此称唐求为“一瓢诗人”。唐求被元人辛文房选入《唐才子传》,称其诗“气韵清新,每动奇趣,工而不僻,皆达者之词”。在这种执着与超脱交织的奇趣之中,崇州风骨凛然。明代崇州有位楚山禅师,俗姓雷,祖籍湖北,出生于崇州唐安镇。楚山系出临济宗南岳一派,明正统年间在蜀地弘法,初入彭县天台,后移锡龙泉狮子山(天成山)灵音寺。景泰初年,楚山云游,自锦江纵舟东下荆楚江南。成化九年(1473),楚山嘱咐弟子信众:“吾将命终,吾之去也,所谓游戏生死,翱翔空际,垂手市法,栖心泉石,啸嗷烟霞,坐忘朝夕,念念真如,尘尘净域。信手推开不二门,空王殿上无知识”。众人请禅师留个念想,楚山随口而出:“风霄病叶,雨夜残花。”言毕坐化。楚山肉体不腐,直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仍在。這是一个奇妙的悖论:楚山认为自己是风霄中的病叶、雨夜里的残花,无法抵挡纷乱的世界,而他的肉体,易朽的肉体,却抵抗住了漫长的时间。这也仿佛是一个象征:凌世的风骨与雄气,使崇州的血脉热烈地奔涌流淌,滔滔汩汩,不可断绝。(作品发表于《散文》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