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姐姐给我说，妈马上要满七十岁了，她想给她买一身衣裳。说实话，那一刻我的内心是惭愧的：自成年以来，一直在为自己的工作而努力，很少为父母的老去而考虑！不经意之间，我的母亲就要满七十了！之前没有记过，也没有想过，一向勤劳能干的母亲已年近古稀！也是这一念之间，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母亲变老了！往事的林林总总电影般浮现在我的眼前，泪水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

孩提时代似乎是在打打闹闹中度过的，很多事儿已记不得，也理不清了。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八九年暑假的一个午后。暑假之于八十年代的小学生似乎特别的钟爱，因为那时的暑假没有各种各样的补习，也没有无休无止的作业。一本暑假生活几乎涵盖了整个暑假的学习内容，剩余的时间就是放牛、割草、拾稻穗、赶鸭子……当然家务活之外，最爱的还是和院子里小伙伴们的各种游戏。

也不知道具体是哪天午后、也不知道是和哪些小伙伴，反正几个人在一起玩着玩着就闹矛盾了，闹得似乎不可开交。问讯赶来的母亲当场就骂了我一顿，然后在一句“滚回去”的语言中离开了小伙伴。

“走，跟我一路去摘绿豆（孩提时候，农耕时代，摘绿豆几乎是每家每户的共性农活）！”回家后，母亲似乎开始给我另一种惩罚，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做错了事情的我几乎是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得背着背篓跟在母亲的身后。

来到“奔奔儿丘”（孩提时我家某一块责任田的名称）的田坎上，开始摘绿豆了（记得那时为了提高土地的利用率，绿豆似乎都是栽在田坎上的）。起初免不了一顿劈头盖脸的骂，然后是一顿似懂非懂的思想教育，反正所有的说教都不记得了。不知是母亲的怨气发泄得差不多了，还是我干的农活得到了她的认可，母亲的语气在某一个时候温柔了许多。

“幺儿，你要听话，莫去惹是生非嘛！”

“幺儿，你要好好读书，给我和你爸爸争口气嘛！”

“幺儿，你要向你黄二哥学习嘛，你看黄二哥（黄二哥是我们本家的一个堂哥，后来确实很优秀）读书‘好得行'，你要是向他那样，我和你爸爸再苦再累都不怕........”

“嗯、嗯”我机械地答道。

“幺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母亲的停顿让我不得不抬起头，似乎即将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被我知晓，我屏住呼吸看着她。

“我存钱也不想修房、也不想造屋，我就是想存起给你两姊妹读书。只要你们‘读书得行'，像你黄二哥那么‘得行'，我哪怕是卖房子，也要让你们读书！我们省吃俭用就是怕你们将来读书得行没得钱的话，‘好遭憋'！”

“所以现在我和你爸爸就是使劲干活，使劲节约，使劲存钱！他用啥子钱我都不准，我要存钱！存起你们读书！！”            

 “你要好好读书，你要争气！只要你读书得行，我和你爸爸供你读书是没得问题的，我们屋里存了五大五百块钱了！我们还要存！”........

看着母亲激动的神情、澄澈的眼睛，感受着她亢奋而自豪的情绪，我突然感觉她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好能干（虽然五百块钱对于现在来讲，或许是一顿饭的钱，或许一件衣裳的钱，也或许就是住一次酒店的钱......但之于当时，五百块钱到底有好多，能办什么事，我确实不清楚）！我也突然觉得我要努力读书了，而且读书一定要‘得行'！虽然那时的我不知道读书‘得行'有什么好处，怎么样才能读书‘得行'，但是我第一次觉得读书好重要！

我和母亲继续默默地摘着绿豆，但郁闷的心情一下子舒畅了许多。因为那一刻，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夕阳静静地照耀着巍峨的铜锣山（老家的老人们叫的一处山脉）；静静地照耀着起伏的白鹤嘴儿（老家的老人们叫的一处山丘）；静静地照耀着雄伟的童家村小学（我们村当时的村小学）；静静地照耀着蜿蜒的盐溪河（我们家责任田旁边的一条小溪，四川大竹有名的“江探花”故里也发源于此条小溪），夕照下的一草一木那么的美丽！甚至包括清澈见底的盐溪河哗哗啦啦的流淌声，蟋蟀和青蛙唧唧呱呱的鸣叫声，乡亲们赶着牛羊回家的吆喝声，朱家大坝那一片金黄的稻田，母亲劳作的斜斜的背影......

那次摘绿豆之后，母亲再也没有说过我们家存了好多钱，没有要求过我读书要读到哪个程度，但从那时起我坚定了一个信念：要好好读书，读书要‘得行'！

日子日复一日地过着，不经意之间，我以全区第七名的成绩考到了我们片区的一所中学读初中。在改革开放的大环境下，爸爸被母亲“赶”到了重庆城下苦力，姐姐初中毕业被母亲“赶”到了广东打工。爸爸和姐姐先后离家让我失落了好一阵子。母亲安慰我说，你爸爸在家不挣钱，你姐姐读书不得行，只有你是我们家的希望；今后你读书还要用不少的钱，他们两个只有出去挣钱，供你读书！你莫东想西想，好好读书，要争气！

五口之家变成了三口常住。妈妈把家里安排的井井有条：爸爸和姐姐负责在外挣钱，奶奶负责料理家务，母亲负责操劳农活。（我们家的责任土包括三亩水田，种水稻；两亩旱地，种玉米，都是母亲一人操持。）懵懂的我背负着一家人的希望认真读书。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考竞争力还是很大的，所以自我上初中后，母亲再也不让我干农活了，再多的农活都不让我为他分担！

一切显得都是那么默契和理所当然，但初二的那个暑假，我和母亲大闹了一场。那是正值收获玉米的季节。母亲每天下午三点多就出去掰玉米，七月的太阳像一个大火球炙烤着大地，似乎要晒死地球上的一切生物。

“妈，莫那么早出去干活嘛，好晒人！”

或许是太多的农活压得母亲有些烦躁、或许是那么多的玉米没收回家让她有些担心，她黑着脸说：“不早点出去，那么多的包谷怎么收得完，如果一下雨就要烂在地里了！”      

“那我去帮你掰嘛！”

“希求要你掰，你各人在屋里好好读书！”

我心想，好心当做驴肝肺，本是担心她，却挨一顿骂，也生气地说：“读书、读书！一天都是读书，我不去读书了！我要在屋里做庄稼！”

或许是这句话触到了母亲的逆鳞，也或许是这句话将要毁灭她一生的希望，母亲突然咆哮起来：“你说啥子？你说啥子呢？！不去读书？！老子打死你狗日的！” 接着顺手拿起一根棒棒就给我一顿劈头盖脸的打。

棒子雨点般落在我的身上，我没有避让，任她尽情地抽打！初中以来，太多的心事压得我尽乎窒息而又无法宣泄：在家里，面对一家人沉重的期望；对爸爸、姐姐无限的想念；看到母亲太过辛劳心里疼而又无从说的痛楚......在学校，同学可以吃肉而我只能吃素；同学可以拥有心爱的乒乓球拍而我却不能；不想穿打了补丁的衣服；不想穿鞋底板已经磨穿的网鞋，尤其是冬天，刺骨的雨水浸入鞋内，泡得一双脚板儿皮起皱、发白；不喜欢母亲明明有钱，却无比“吝啬”的性格......各种画面混合着无数颗金星在我眼前乱飞、乱转！无尽的爱与恨、委屈与抱怨在心中交织、纠缠！

或许是母亲打够了，亦或许是发现了我身上或红的、或紫的伤痕，她突然停了下来，丢掉棒棒，把我一把搂入怀里，“幺儿，你怎么不躲呢？你怎么不躲呢！打在你的身上，伤在我的心上哦......”那一刻，我嚎啕大哭，母亲也失声痛哭！

后来母亲犟不过我，在我保证把书读好的承诺下，只得答应我上午学习、下午掰玉米的请求！说实话，夏天的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几乎能把人晒背气！玉米地里金黄干枯的玉米叶，就像一把把刀，割得人手上、脸上一条条的血痕！但是看到母亲掰玉米的专注以及收获的喜悦，我咬着牙极力地忍受着，同时脑子里浮现出了“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诗句！

母亲边掰玉米、边又唠叨起来，“幺儿，你要好好读书哦！你看嘛，做农活好费力，汗水钻眼睛（方言：汗水流进眼睛里），心里像拍簸箕（方言：形容因劳累而心跳剧烈）！你看你黄二哥读书‘得行'，现在在大城市上班，好安逸！我们再苦再累都不怕，只要你将来不搞农业，我和你老汉儿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玉米掰好了后，母亲担一挑在前面走着，我背一背在后面跟着。看着残阳下母亲弯曲的瘦弱的脊背，艰难地挪移的脚步，我的眼里尽是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初中毕业，我同时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和师范学校，最终我选择了师范。因为母亲听班主任老师说读师范就成国家人口了，三年后就可以稳稳当当地拿国家工资（当年师范学校包分配）！看到我走进师范学校的大门，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师范毕业后，我分配到了儿时的母校教书。然后娶妻生子。为了帮我照顾小孩，虽然母亲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毅然离开了她辛勤耕种了大半辈子的土地。她时常念叨“等把我的小孙孙带大了，我还是要回去种我的庄稼！”但母亲的这个愿望一直未能实现，带了大的带小的；接了小学送初中，时间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

寒来暑往，转眼间给我带娃儿已十六年余了。我也由曾经的青涩少年步入了不惑中年。社会的浮华、年龄的增长，让我对母亲的依赖由多到少，从少到无。渐渐地，当初那个赶场时拉着母亲的衣角企盼买一支五分钱的冰棍儿、那个夕阳下跟在母亲身后摘绿豆、那个烈日中和母亲并肩掰玉米的儿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整天日不着家，和母亲虽同处一个屋檐，关系却愈来愈疏远。一度以工作忙、事情多为理由在外面和同事应酬，与朋友聚会，推杯换盏、忘乎所以；曾几何时，还陶醉于自己的工作成绩和朋友圈子，以致忽略了母亲的存在而不自知。有时母亲很想和我聊聊天，但“忙碌”的我总觉得她很啰嗦，极不耐烦地敷衍她两句就草草收场。偶尔还会为饭菜的不可口、工作的不顺心、而迁怒于她！从她欲言又止的眼神里，我读到了失落，但我没有丝毫的愧疚，反而感觉母亲无中生有。

直到姐姐的一句，才恍然惊觉，母亲老了，母亲真的老了！一头青丝变成了缕缕白发；坚挺的脊梁变成了佝偻的身影；坚毅果敢的眸子变成了胆胆怯怯的眼神......抚今追昔，才觉得自己是多么肤浅和自私！

母亲这一辈子是艰辛的。生于五十年代的她，五岁丧父，和外婆相依为命；十二、三岁就参加劳动，挣工分，不知干了多少和她年龄不相匹配的重活儿；和父亲结婚后，拼命劳作、勤俭持家，把平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成了全村闻名的能干人；到了天命之年又为了子女的子女继续发挥余热，晃眼就是二十载......

母亲这一辈子是伟大的。她虽然命运坎坷，却从不怨天尤人。她虽然辛劳半生，却从未叫苦叫累，她坚信：幸福生活要靠劳动创造。她虽一直为我们、为这个家默默奉献，却从不炫耀邀功。她从未读书，目不识丁，虽深感遗憾，却从不妄自菲薄。尤其是有了我们两姊妹，望子成龙、前程似锦成了她终生坚守的执念。她曾经朴素的表达：只要为了我们两姊妹好，叫她做任何事她都愿意，哪怕要她的命！如今的我们虽没有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所以面对我们偶尔的责备，她虽满腹委屈、暗自垂泪却从不记恨！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曾经觉得：自己努力工作、多拿钱给她用，就是对母亲尽到了孝道。现在想来：已然老去的母亲，要的不是锦衣华服，不是饕餮玉食；她要的不过是傍晚时在一起安静地吃餐饭，仅仅是夕阳下挽着手悠闲地散散步！对于母亲来讲，陪伴才是最好的孝心，守护才是最真的承诺！逝去的日子已然无法挽回，唯有擦干眼泪，在心中默念：母亲，请放心，以后的日子，儿子一定会牵着您的手，陪您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