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文达艺

憨宝三妹儿的婚事

2022-08-15 16:00:23

三妹儿现任婆娘又跑了。

天麻麻黑时,三妹儿推开我屋大门,喊我老汉儿:“幺叔,兰兰和我去赶新盛,街场口,她要吃泡粑,我去买,转过身,她猋老鼠一样猋不见了。”三妹儿眼泪汪汪,奓起嘴巴,欲哭无声。

全院子老老少少,立马挤满了我们堂屋,七嘴八舌的,一边问询事情经过,一边骂三妹儿是个“憨宝儿哈宝儿疙宝儿莽儿木锤子”。有的说去找回来,有的说等到起说不定她各人会回来,有的劝他长草短草一把挽到,各人打落牙巴往肚里吞。毕竟新盛不属于我们开江管辖,属于梁平,人生地不熟,隔县当隔海。三妹儿的老汉,也就是我伯伯,抓起我们饭桌上的碗,“砰”地陷在三妹儿脑壳上。碗里汤啊水的,夹裹着细细两片菜叶,顺着三妹儿黑红的脸往下跑。汤水跑过他奓开的嘴巴时,他舌头还舔了一下。

我们完全搞不清,今天跑掉的这个,是三妹儿的第几个婆娘。第八个还是第十个?

三妹儿有这么多的婆娘,不是三妹儿多么英雄好汉多么沈腰潘鬓,恰恰相反,三妹儿是个谁都可以马干吃尽的憨宝儿。

三妹儿不是女的,三妹儿是我堂兄,我们喊他三哥,院子里的长辈喊他大名光斌,旁人都喊他三妹儿。别人喊他三妹儿时,我伯伯和伯娘脸就垮起,像是别人借他们米还了他们糠。三妹儿的名字不知道是光斌还是光兵。

三妹儿生在饿饭的年代,伯娘饿得发了癫,看着含着她干瘪的空奶头,哭声若有若无一丝一丝细得像鼠崽的三妹儿,晓得养不活,把三妹儿丢在了尿桶里,自己喝了闹药。幸亏我奶奶心血来潮,踮着小脚,端了半碗包谷送喜,才把三妹儿从尿桶里扯出来。稍大些,说话细声细气,未开口,先红脸,像个妹儿,家里排行老三,就有了三妹儿这个名字。

三妹儿读书读不进去,字认得他,他认不得字,相看两厌,未读满二册就辍学,跟着大人挖泥坌土,闷得像哑巴,有声胜似无声。

我伯伯是队长,修襄渝铁路,队里有个名额,把三妹儿弄去修铁路,一修好几年。

有天天擦黑,听下面院子的人喊我们,说三妹儿回来了。我们院子小孩中,我最大,飞快地跑下梯坎去接他。暗黑里,看到一个黑黢麻孔的人,勾腰驼背背了个大布口袋,手里还提了些物什。三妹儿给了我核桃大一块馍馍,我塞进口里,绵甜一下充满了我口腔,那一刻我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虽然家里经常吃桐子叶包的包谷粑麦子粑,但哪有馍馍这样绵甜的?先是一群小孩,然后是一些大人,前呼后拥把三妹儿迎回了屋。三妹儿拿出几个馍馍,分给大家尝,大家连声好吃中,再放下背上的大布包,拿出了两床被褥、几件旧衣和洋瓷碗、二锤、手锤、錾子。大布包完成使命,泄了气,软绵绵地团在地下。

大家抢着问:修的哪里的铁路,铁路是不是铁铺的,那要好多的铁,铁路和公路有啥子不同,火车是哪样的车,是烧火还是喷火,你坐过火车没有?

我们老家,大家没见过火车,经常见的是飞机。那时梁平机场还是军用机场,老家上空是航道,经常有晒席那么大的飞机,压着岩头的树梢,轰轰地飞过。天气好时,天上就有几架飞机,悄无声息,在比云还高的天上训练,打翻翻时,白晃晃的,像小白鸽。

三妹儿吭哧吭哧半天,才说出达县万源几个名字,没坐过火车,也没看到过,铁路修通了,他们就遣散了。三妹儿回来后,除了农活,也打打石头,简单的石工,不是技术活,石匠都算不上。但三妹儿修铁路这件事,毕竟光宗耀祖了,荷包里多少有几个钱钱跳一跳的,于是很多媒人就上门来,东坝说了说西沟,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小莲来住十天,梭起跑了;大菊来待半个月,走了别家。一年三百六十天,没得一个过年的。

三妹儿弓着腰,抡圆臂,挥起大锤砸在栽进石穴的楔子上,哟嗬一声,三妹儿就老了。

川东平行岭谷的明月山和南山间,是大平坝,上天觉得景致乏味,就点缀出中山坪、黄茅坪两个大盆景。坪上无数个馍馍包子样的小山包,坪下纵横交错无数条细路,使得坪上坪下蛮烟瘴雨胜于迷宫。

那年正挞谷子掰包谷,热得起火,忙得抽筋。傍晚时,太阳的影子像水一样,在垮岩坡的包谷林上,腾腾地往上窜。我妈老汉儿正趁太阳落土掰包谷,老汉儿远在新盛的朋友的儿子国儿,带一个背崽崽的年轻妇女来了。国儿帮我老汉儿挑起包谷回屋,边走边说,芬被婆家欺凌虐待,受不了了,娘家也说不起话,她找到国儿,想他带她娘儿母子逃到外地去。他们新盛近来抓得严,所以把这两娘母藏到我们这边来,这边像迷宫,过几天,再来带她们走。我妈老汉儿就变了脸:“你莫不是人贩子想拐卖她们?这万万做不得的!”国儿连忙说不是不是啷个可能,芬也说是自己要跑的,被打怕了。撩起衣服裤子,确实遍体鳞伤,有的地方还脓血淋漓。国儿放下包谷,嘱咐芬几句,喝口水,匆忙回赶。

晚上院子里的人都来我们家耍,三妹儿也来了,喊声幺叔幺娘,就坐起搣包谷。芬把崽崽横卧腿上,也跟大家一起摆龙门阵搣包谷,诉说婚姻的不幸家的悲哀:丈夫暴蛮公公霸蛮婆婆横蛮小姑子刁蛮小叔子野蛮亲戚凶蛮……芬一提离婚,全家往死里打,她拼死拼活都要逃到外地去。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大家七言八语都劝芬不要跑,婚姻就是个将就凑合,找大队公社作主等等,但芬就是一个心思要跳出火坑逃出虎穴。大家又说,你也莫跑外头去,外头的人马不实在估谙不到,不如就跟光斌在一起算了,他修过铁路,人蛮老实,舍得力吃得苦,也没得负担,公婆亲属都是好人。

三妹儿的眼睛就放起光来。芬把三妹儿看了又看,摇摇头。三妹儿站起来,出了门。

大家又劝,如果真心要往外走,崽崽还不满一岁,不如把崽崽给光斌,免得路上跟着受苦。芬摇摇头。一会儿,三妹儿转来了,身后跟着队上的土医生。土医生给芬涂些药膏,留些药,叹息夫家没把芬当人。我妈半夜上茅厕,也顺便喊芬起来吃药,看到芬把她的崽崽绑在面前在睡。

白天我妈老汉儿在外头做活路,芬屋在里煮饭,晚上摆龙门阵搣包谷。芬在我们家等了六七天,国儿没来。我们家的谷子包谷都收完了,芬的伤渐渐好了,晚上照例绑着崽崽睡,人却焦急起来,说婶娘叔叔,我等不到国儿哥哥了,我明天就走,我怕婆家找起来,连累你们。我妈老汉儿说,你各人想好,我们还是劝你回家,你确实不回就跟光斌搭伙过。芬默了阵说,我不跟他过,你们也劝了我这么多天,但回去我不晓得路,也没得路费。

路费我们给你嘛。我妈老汉儿说,开县到梁平万县的班车,要从我们队边的公路上过,但我们七老八十的,天气大,送不了你。

三妹儿忽然抬起头说,幺叔幺娘,我送,车费也不要你们的,我有。

芬看看三妹儿,眼光还是暗淡了下去。

第三天中午,三妹儿回来了。大家都围上去,三妹儿说,我按幺叔说的那样,带起芬找了新盛公社和她们大队,一起到了芬婆家,她婆家个个都写了保证,又留我歇了一夜,今早上才坐车回来的。

三妹儿再也没有过婆娘了,也没一男半女。快八十时,在养老院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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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姝利 小编
2022-08-15 16: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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