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文达艺

一碗咸烧白

2022-08-10 23:05:17
达州晚报

□陈美桥


这天当场,码头上热闹非凡,街上背着背篓的人络绎不绝。无名饭店依然没有开张,云巧没作好准备。她坐在门口翻菜谱,九爷过来一脸严肃,说王婆婆怕是不行了,喊她去看看。

云巧正要跨进王婆婆的门坎,李大爷家的花狗儿,从右边跑过来嗅她的裤脚,云巧脚步往左移,说:走嘛,去看哈儿王婆婆。

一楼的房间阴暗潮湿,水泥地上有些凹陷,像被孩子打弹珠凿出来的坑。接着,有霉味和饭菜的馊味,渐渐窜进鼻子。巧儿打了一个喷嚏:妈也!

王婆婆在一堆厚重的棉被下昏睡,丝毫没察觉有人进来,如果不是呼气时吹动鼻边那几根白发,吓得云巧以为她已经走了。

厨房里,吃过的饭菜碗碟有的干成锅巴,有的残汤生出黑霉和怪味儿。铁锅里残留几根面条游鱼似的泡着,锅边一圈都是红锈。花狗儿四处转转,颇感无聊,摇着尾巴跑了。云巧将厨房收拾停当,才到向来爱干净的王婆婆床前,轻轻推了推她:王婆婆……

王婆婆吃力地睁开双眼,蚊蝇似的声音说:是云巧哦,你啷哎来了。云巧把王婆婆脸上的几根白发捋到耳边,左耳处有个小肉疙瘩,就是俗称的拴马桩。云巧轻轻问:王婆婆,你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王婆婆摇摇头:不去了……这些天光梦到你刘爷爷和我那两个七八岁的娃儿,站在码头接我。

云巧安慰道:王婆婆,你莫乱想嘛。王婆婆又说:他们走了五十多年,天老爷让我多活几十年,也该把我收走了。

云巧年龄小,历事少,丰满的嘴唇不太会安慰人,就只有问:那你想吃啥子呐?

王婆婆说:我只想吃一碗 和的咸烧白。

王婆婆还没吃午饭,云巧找到两个鸡蛋,打在碗里,其中一个些微散黄但没坏,用筷子充分搅匀,用油炒成蛋花,一瓢水掺进去,锅边就滋滋地闹腾。蛋花水熬开,蛋白质析出,汤就成了白色,拍两瓣大蒜同挂面下进去,最后调上食盐。

王婆婆吃到软烂又鲜香的鸡蛋面,混浊的老眼充盈泪水,欲言又止。

云巧说:王婆婆你多吃点,吃了好得快。小时候,你给我糖吃,说吃了长得乖。

从王婆婆家出来,已是下午三点,肉铺只剩几根猪脊骨,羞红脸似的躬在案板上。云巧走过去问猪肉张:张叔叔,还有没得五花肉呐?

猪肉张手持铁棍,正上上下下荡砍刀,围裙上布满了砍肉时溅起的骨碎和肉花。他停下来,说:早就没得咯。

云巧明知会失望而归,还是免不了心伤,那双闪莹莹的大眼,顿时暗淡下来,长长地叹息一声。

猪肉张又把云巧喊住,问:你硬是要买五花肉爪子呐?

云巧语气低沉:王婆婆怕是不行了,她想吃碗咸烧白。

猪肉张说:是住在小学旁边的孤老太婆哇?云巧点点头。猪肉张又说:你等一哈儿。接着就往家里走,让云巧在肉铺等他。

片刻功夫,他就提着一块肥瘦相间的上等五花肉过来,递给云巧,说:这是留出来给你姨做粉蒸肉吃的,你先拿走,孤老太婆造孽,一辈子爱干净,不讨人嫌,就是命不好。

云巧连连道谢,让猪肉张称重算钱,他怎么都不肯,说街里街坊的,临了满足个心愿,心里也舒坦。

云巧拿着肉走到店门口,九爷气喘吁吁地走过来,问王婆婆的状况。云巧一边拔猪毛,一边跟九爷细细道来。

九爷问:巧儿,这咸烧白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你怕不怕?

云巧答道:王婆婆死都不怕,我还怕啥子嘛?

五花肉有成年男人手掌见方,厚四指。云巧长得玲珑,一双手出奇地秀气。九爷看到她的手和猪肉形成强烈对比,隐隐地心疼,一个劲儿抽旱烟。

做咸烧白,同回锅肉类似,肉煮到能插透且不流血水的断生状态最佳。尤其像做龙眼烧白,肉煮得太烂,毫无支撑力,就无法成卷。太生也不行,蒸的时间短,肉就不 ,蒸太久,水蒸气过多,就丧失了厚味。煮肉之前,先将猪皮用火烧黄,再在清水里刮洗干净,既去毛腥又更易煮熟。

云巧四处都没有找到蜂蜜,很是焦急,五指轻抓耳边的头发。一碗合格的烧白能呈现棕红的色泽,那有猪肉皮抹了蜂蜜炸后上色的功劳。如果用白糖干炒成糖色,更红亮诱人,但也非常考厨艺,云巧一时还难办到。

九爷一只眼正被烟熏到,便眯起来,问:有老抽没得?

云巧点点头:有!

九爷说:你把煮好的肉用毛巾搌干,涂一层老抽。

肉还很烫,抹老抽时,指腹有一些灼痛。眼见一块白花花的猪肉,着了一层红妆。九爷说:等一哈儿再炸,现在水分多,放到热油锅里,会到处乱溅,要把你烫到!

晾干的猪肉投到油锅里,还是噼噼啪啪地嘣出了油花,有一滴落到云巧的手臂,瞬间就红了。九爷立即起身,抓起锅盖捂住了油锅。

九爷把火转小,喊云巧赶快去流水底下冲洗一阵,又让她找到烫伤药涂上,还好没有起水泡。锅里变得安静,揭开盖子,老抽里的糖色浸进肉皮,像女人纹秀的红唇,幸好没有炸糊。

云巧用肉抓钩将炸好的肉块捞到一盆冷水里,水上立即泛出一层彩色的油鳞。刚炸好的猪皮脆硬且干,即切易碎。只待它重新吸饱水分,恢复软润和弹性,切片时才会皮肉相连。

肉在案板上分身成了约0.3厘米厚的大片,被云巧放在大盆里,用姜葱末、老抽、生抽、料酒、胡椒粉和一点甜面酱拌匀,腌制起来。她又打开盐菜缸,特殊的陈香扑面而来,夹出一些,正准备切碎。

九爷说:巧儿,你这盐菜香是香,但是叶多茎少,就是蒸好了,老人家吃起还是垫牙。

对于咸烧白的配菜,本就有芽菜、川冬菜和川东地区的老盐菜之分。芽菜质干纤维老,咸味甚重,做烧白前,要冲洗多余的盐分,挤干后才能炒制入菜。讲究的川厨多用川冬菜,质地相对细嫩。但若要论口味和质感俱佳,还要数老盐菜。老盐菜取自芥菜晾晒后加各种香辛料腌制,又以儿菜腌制的最脆嫩细滑。江陵这个小镇,做盐菜人的不少,但只有被大家称为抠抠李的太婆才舍得以儿菜为原料。

抠抠,就是吝啬。九爷说:你先不慌切,我去一趟。

九爷果真要了一大碗老盐菜回来,胖胖的儿菜已成棕色,缩紧得像发皱的小老头。云巧问李太婆怎么舍得的,九爷只笑不开腔。

老盐菜在刀口下的切面,质感滋润细腻,云巧取一粒放进嘴里,咸香脆嫩。将油烧温热,将盐菜炒酥香,这是云巧父亲与一般乡厨不同之处。他说盐菜喜荤,在油润之后,逼出水汽,才能将吐出的酽香渗透到肉里。

肉片在土碗里呈书信状叠加排开后,九爷放下烟斗,帮着将炒好的盐菜,齐碗铺在肉片上,禁不住夸了一声:这盐菜就是香啊。

三碗咸烧白,进了蒸笼,大火猛蒸,肉脂的浑厚和盐菜的陈香在蒸汽下相互转化,一个多小时后,一碗入口即化,浓香馥郁的烧白就倒扣在盘子里。

九爷说:巧儿,隔夜的烧白才好吃,各种味道由冷转热,慢慢磨合成最佳状态。

云巧说:我想王婆婆早点吃到。

九爷边清理烟斗边点头:你先端一碗过去,明天再端第二碗。

云巧端着烧白去王婆婆家时,九婆婆正守在床前。云巧和九婆婆打招呼,九婆婆示意她去厨房拿筷子。王婆婆偶尔说上几句,就上气不接下气。

王婆婆干皱的嘴唇,被烧白的油脂润出淡淡的粉白色,肉片经她牙龈左右一磨,不久就吞了下去,细声对云巧说:好吃得很呐!

云巧说:明天的更好吃呢。王婆婆艰难地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

第二天,不当场,大清早,云巧热好烧白,正要出门。九爷就急急忙忙赶过来,喊云巧不要去。王婆婆半夜里走了,乡亲们在帮着处理后事。

没能让王婆婆吃到最美味的咸烧白,云巧心里很遗憾。九爷安慰道:巧儿,你王婆婆走得很安详,还对九婆婆夸你做的烧白好吃得很呢。云巧把烧白放在灶台,这阵子郁积的忧伤又齐齐聚来,她扒在窗台,应着河里客船的喇叭,痛快地哭了一场。

那晚,云巧很久才入睡,后来做了一个梦,一个左耳长了拴马桩的年轻妇人,一家四口正其乐融融地在吃饭,开心地冲她笑。云巧也笑,一笑便醒了。她下床拉开窗帘,大河表面像铺开的鱼鳞在翕动,圆月悬在半空中,多像天河里一碗闪光的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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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姝利 小编
2022-08-10 23: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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