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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特聘作家】巴山作家李明春

2025-11-10 10:28:33


开栏语
巴渠文脉悠远,千年诗韵流芳;州河潮声激荡,同写时代篇章。达州市文学艺术院(巴山文学院)汇聚英才,选聘了38位首届特聘作家。他们植根生活、记录时代,以凌云笔力共筑文学高原。为深入贯彻落实习近平文化思想,呈现本届特聘作家的创作成绩和风采,特推出“首届特聘作家”专栏。让我们循着墨香文韵,见证达州文学薪火相传的蓬勃气象,聆听新时代文化强市建设的铿锵足音!

首届特聘作家38人)

于 蛟 邓建秋 石秀容 冯远臣 朱光明

朱映铮任小春陈安辉陈自川杜 荣

何 武 李明春  李荣聪  李宗原 李方明

李佑伦 邱绪胜 宋 歌 肖雪莲  邹清平

张成芳 苟海泉 郑清辉  林佐成 罗学闰

胡有琪 唐 端 贾 飞 曹文润 常龙云

彭明凯 蒋 楠 蒋兴强 蒋 娓 雷 鑫

谭仕海 潘凤妍  戴连渠

本期推出特聘艺术家•巴山作家李明春

李明春,四川渠县人。中国作协会员,达州市作协副主席,达州市文学艺术院特聘作家,渠县文联副主席,渠县作协主席。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小说界》《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国内省级以上20多家文学报刊,出版长篇小说《风雨紫竹沟》《半罐局长》《山盟》《川乡传》《天下国医》,小说集《生死纠缠》《大哥二哥》《老屋》《吾在乎集》。获第九届四川文学奖、第十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四川省第十六届“五个一工程”奖等多个奖项,部分作品翻译为多国文字出版。

近年优秀作品推介

乡  

李明春

狗年猴急,年头爬上额头,扒拉出一堆乡愁来。我带着老婆,带着对老家父母的挂牵和愧疚,挑一家商场去寻找救赎。老婆习惯性地海选海买,我忘记了她花钱力度对我的惊吓,如同初恋时的心态,欣赏她下手付款的干净利落。商家个个脸笑烂了,庆幸久违的乡下摊贩进货来了。山一样两大包,如老婆一样丰满实在。装车时很沮丧,两个大包死活不肯进后备箱,后悔当初买车咋没想到有今天?

请人把礼品包搬进客厅,我瞅着包默算收礼的人中有无漏掉了的。老婆正对着镜子掸灰尘,笑我进城几十年,仍土包子不改傻样,有钱哪儿不能买?非得大老远从北京驮回去。我看看镜子里她那模样,半天也没看出聪明在哪?一句话怼过去,你懂啥?京城买的与县城买的不一样,带回去与寄回去不一样,好比娶你与娶别的女人不一样。感情!懂吗?老婆对着镜子摆了好几个姿式,终于弄懂了感情,哼!娶别的女人,你就做梦吧!

我属猴,大山紫竹沟里蹦出来的孩子。长长的一条紫竹沟,有先辈的龙脉,后辈的记忆,父母至今还日夜盯着,生怕一眨眼会被人偷走。好多年没回过老家,前几年听说山上人走空了,山谷回声都较从前闷沉许多,专门托人接父母来京城颐养天年。没等衣服换季,老人死活要回去。没说后人不孝,也没说城里不如山上,只说城里与山上差不多。既是差不多,那么回山上也就自然。父亲实话实说,在山上你妈做饭给我吃,在城里,我做饭给你妈吃,全跟你老婆学的,这坏毛病不能久惯。又说山上闷了还可以哄鸡逗狗,在这儿,只有两块老骨头,闷了你妈眼巴巴看着我,我眼巴巴看着她,老哪,谁逗谁都不合适。

可我也难啊!孩子读书,我俩上班,没法陪呀。老婆说,要不我俩辞职好了。分明气话,只好神仙老祖,各回原处,谁接来的谁送回去,免得父子俩日久生情,你可怜我,我可怜你,见面相互眼睛眨巴眨巴的,弄不清到底谁可怜?

钱是按时寄,心是不时操,可一不小心,两位老人又弄成了低保户。

告诉这事的是老家公安局长凃安,我的发小。他来电话时,我正在床上忙,丢下笔和书,对着手机就吼起来,啥?厅级干部的父母是低保户?我马上派记者去调查,低保还敢弄虚作假,非曝光不可!喂喂……凃安挂了。被窝里传来吃吃声,吓我一跳,细看才是老婆捂住嘴儿在笑,你蠢呀?我都听清了,说的就是你!我白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没听清呀?父母成了低保户,要家乡父老照顾,我睁着双眼享受英烈待遇?这帮家伙,帮倒忙随时出发。老婆善解人意有天赋,尤其会打圆场,父母是不缺钱,可缺电、缺医、出门缺车、进门缺人……我两眼受不了他语言的辛辣,和着泪自嘲,啥都缺,唯独不缺这顶不忠不孝的帽子?当即订了机票,决定第二天置办礼品,全家回去过年。

说是全家回去,临走前精简到一人,老婆要值班,孩子要出去做义工,我成了独行侠。我遥对紫竹沟发誓,一个人也要回去!老婆提醒我,还要走二十多里山道,是否少带点?不!一件不少带回去。赌出来的气格外豪迈,心中横生报复之心,哪怕是自虐,也要让老婆儿子尝一尝愧疚是啥滋味。

托朋友和小红帽的福,我这憨包和两个货包终于从飞机肚里滚进滚出后,又爬上了火车。老家一步步离近,和唐人一样,近乡情更怯。不一样的是,宋好问不敢问来人,而我巴不得到哪儿去找个老乡当愚公?将那两座大山搬回家。

我去了硬座车厢,一节节地搜寻。正是午睡时,鼾声四起却无法辨认哪是乡音。又一节节转回来。迎面来了女乘务员,甜甜的一位姑娘。我靠边让她,她侧身而过,不小心将一颗偏着的脑袋碰正。小伙子一下惊醒,显然被眼前的美丽吓懵了,弯曲了的腰弹簧样绷直,眼神里有朦松、腼腆,惶恐,还带几分欣喜。随着姑娘一声“对不起!”小伙怯怯回了句“莫来头”。正是这句“莫来头”,我心中一轮太阳升起,车厢顿时阳光灿烂。我用乡音搭讪,小老弟,你是哪个垱的人?廖家坪的。巧啦,紧挨着的乡邻,我紫竹沟的。小老弟嘴儿咧开了。我问他怎样称呼?莽娃!老家方言里指憨厚实诚的男孩子。瞧他高大的个子生猛的肩臂,真还担得起这称号。我请他到前面卧铺车厢说个事。他略微端详,估计我的品相离歹徒差别明显,点下头,从行李架上取下双肩包,随我后面来了。

我指着两个大行李包,送出站,你开个价。他上前拎了拎,令我生畏的行李包,在他手里成了泡沫垫,满不在乎回我,“莫来头”。方言里原本是没关系,但我听起来他像是被人小看了不满意,意思是多大个事,还用着多说。

一客不烦二主,若方便,能否送到紫竹沟去?我还多说了一句,价由你定。他面露难色,像是生钱的气,好一会儿才说,我先送你出站,找不到人送再说。

事情有了眉目,就有心情闲聊。得知他回来相亲,是他姐姐物色好的。之所以没答应我,是见面的事没约好。

到站了,我提一箱包,他背上自己的双肩包,再一手拎一大包,轻松地飘下车,飘出了站。在一空处放下行李,他让我先找人试试。他去他姐那里看看,马上回来,若到时我没走,他再送我。话说到这份上,我想不点头都不好意思。他看出我有顾虑,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把双肩包放在我脚下,这下你放心了嘛。我赶紧将包还他,你这一做不放心也放心了。包还是带走好,就是你等会送我也轻松些。

揽客的车很多,可一听说去紫竹沟,如同喝了醋样直摇头。只因那是条刚修好的乡村公路,到廖家坪拐弯同另一条乡村公路相接,与紫竹沟擦肩而过。沿途住户少,有车无人坐,说是公交车,形同开专车。专车我也得坐,二百元我认了。可车主犹豫半天又说没回头客,还得加两百元的返空费。轮到我犹豫了,不是钱的事,是廖家坪到紫竹沟还得步行七八里山道。到时候,青山依旧在,一度夕阳红,若找不着“愚公”,我盯着行李喊娘,娘还听不见。

我掏出手机,准备找凃安。可摁了两个数字我又停了,实在是怕招惹那个大马蜂。他若知道我回来了,这个假期准没清静,定会把我当稀有动物四处展览。同学、同事、亲戚,最怕的还是当地父母官,排队安排叙谈,轮流过堂,不定闹出个啥来。

正搜肠刮肚想苦方,莽娃来了。一句话定心,我送你到紫竹沟。我得客气一下,会不会误了你的好事?他笑着低头理行李,推到明天啦。这是多大的一个人情,我太感激了,说,这多不好,万一回来晚了别误你大事。他没回话,去邻近找来一条扁担,连我的箱包都挂在上面,试了试,颤颤悠悠还成。我要他说个价。他说挨邻搭近的,不说钱,说钱不亲热。看你是个办大事的,你就帮我买张回程票吧。我想正好回报一下,什么时间?明天晚上。我不信,你明天不相亲吗?他嘴儿咧开的尺度收仄,笑意里有些不自信,成不成难说,若谈得成,就退票多住两天,不成,晚上就回省城工地去。也对,烦恼可以摊上,也可以放下。不陪爸妈啦?早不在了,只有一个姐姐。哦!我立即掏出手机定票。只想到城里回乡下过年的人多,哪知而今进城过节的也不少,票早卖完了。看来这事不动用我那个小哥们还不行。电话上找着凃安,谎称自己在京城,有个亲戚明天出发来看我,差一张去省城的票。凃安回答干脆,把身份证号发来,像是他小舅子在卖票。

出车站倒拐不远,古驿道变成了乡村公路,莽娃说是“村村通”项目。水泥路面,两辆车刚好错过。车辆和行人果然珍贵,边走边望,眼睛快望绿时,才遇上两个同路的。那两人岁数相差很大,却都是一身迷彩服,满是灰浆斑点,绘成另一种花纹。额头上露出一道新旧分明的界限,向下如同抹了一层大酱,成色老旧许多,向上白白净净,连头发都新崭崭的。老的认识莽娃,兴许还有挂角亲,叫声莽娃老表,接的客呀?莽娃应声,呃,回问,恁早收活路了?屋里有病人,带信早点回去。

又走了一段路,我看见路旁有小卖店,才想起忘了买水。大声叫几位等下,我进去要了四盒酸奶。同路不择伴,连那两位也算上。老板是个老头,人精瘦,戴副老光眼镜,从镜子上方瞅瞅我,热不热一下?见我点头,放进微波炉闷了一会儿。收钱时,我随意问了一句,生意还好吧?老头微微苦笑,好啥?人都走空了。还特意关照我,咋不赶摩托呢?我回道,风刮起冷。

我出店来,饮料递给那两位,换回两声谢谢。再递一盒给莽娃。莽娃正往怀里揣啥,见饮料递来,忙抽手来接,一团红色带出,啪!重重砸下,鼓鼓的压岁包让人心里一震。东西掉了!我这一喊,把那两位的眼球吸引过来,眼睁睁盯着莽娃弯腰捡起揣进怀里。

正值年关,浓浓的年味让山风也情意融融。公路沿古驿道修建,时不时还能见着残存的青石板,如一节节历史骸骨,在群山中述说过往。公路两旁,零零星星的小楼兀立,已远离了农家院落旧有的蕴函,像是城里大楼被分割零卖,散乱摆放在田边地角。成梯状的地块里,收了玉米的稿杆还东一堆西一堆蜷缩一团,面容枯槁,在冬日里,懒洋洋晾晒破碎的衣衫。瞧眼前冷清,少了儿时记忆中山村田园的温馨,多了些生疏。许多山外的广告被风嫁接到这块土地上,让我惊诧之余,唏嘘不已。

两位迷彩服对山景了无兴趣,年轻人问表叔今年多大啦?还在要压岁钱。莽娃说是定亲用的礼金。那礼金咋会用压岁包装?你定的是童婚呀?莽娃有点生气了,人家第二个娃儿都上幼儿园啦,还童婚。

年轻人立即闭嘴,大慨想不通小娃娃与压岁包咋会有婚约。年老的表哥教训年轻人,你懂啥?红包当然是给细娃的,大人哪会要红包?语气温柔,较年轻人的生硬到底软和些。莽娃听来有点不顺耳,不!就是给大人的,咋会给细娃呢?老表哥不信,那不是有一万多?听说一万多,我无意间补了一句,一万不算多。我知道的彩礼行情,这算少的。小年轻瞥我一眼,嫌我不懂规矩,这是见面礼,女方点头就要给的,不在彩礼内。哦!我明白了,可又觉得见面礼多了点。老表哥说这是最低数,还向莽娃求证,红包里是不是一万?莽娃笨拙地笑了笑,我姐封的,不晓得多少?把住扁担换了个肩,又轻松夸耀,我姐说了,看上了,见面礼算她的。

两位好像是问够了,再不开口。

走哑巴路费劲,我关心起莽娃的婚事来,你认识女方吗?莽娃摇摇头,我姐认识。人咋样?莽娃喜滋滋停下来,一只手稳住扁担,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手机,点开视频给我。蓝天、白云、渔船、沙滩,一个女人,萨摩耶眼,秀发半掩,媚意瀑泻,很努力的那种职业笑,客人舒心后少不了小心痛,大心动。真个是男人压在心窝里不好意思掏出来的那种妖娆。身材火辣,与莽娃的厚实刚柔相济。只是觉得两人衣服厚薄悬殊,莽娃身上差点看不见肉,女方身上差点看不见衣服。颜值不错,我为莽娃庆幸,同时又为莽娃担忧,两人除了性别般配,再看不出另有合适之处。我提醒莽娃,你觉得合适吗?莽娃的回答底气十足,姐劝我就娶她算了。是个宁愿吃亏的口吻。当问清对方有两个娃娃外加四个老人,方知莽娃的口气是要这样才合适。但仍感觉无论是吃亏还是占便宜,量是超了点,何况谁占便宜谁吃亏,或者哪些地方占便宜,哪些地方吃亏?一时难以说清。我小心问道,那你的意思呢?

莽娃还未回答,两个迷彩服过来了。前面是个岔路口,我以为是来道别,两包酸奶会发酵出一声谢谢来。老表哥略带羞涩说,我们就在这儿分手了,莽娃老表,真不好意思,我还得给你下个话,你是不是该给我们分一点?莽娃没听懂,眼神迷茫地咨询我。我也不明白,分什么呀?年轻人略显义气,看你也不是才出来混,乡下规矩还是该懂的。我更糊涂了,该不是要打劫吧?我说两位,你们要干啥,直说。真不懂嗦?老表哥开口了,依老规矩,上山打猎,见者有份,该把红包拿出来打伙平分。还说,我若不是家里有病人缺钱,打死我也绝不向你莽娃老表开这个口。过去你家修房造屋红白喜事,我们也是帮过忙的,你就当还个情多少给我们一点。年轻人不愿说好话,爹!咋求上他了呢?得按规矩办!

啊!?我和莽娃同时怔住了。莽娃顿时毛发竖立,眼里火星飞溅,撂下挑子吼起来,我的钱,凭啥要给你分?我压住火气上前作证,我亲眼看见从他身上掉下来的,是他的没错。老表哥把我拍往一边,那钱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但不是他的,多少都该分点给你我才对。我弄不明白,他身上的钱不是他的会是谁的?老表哥满有把握,你不信,我来问他。指着莽娃,你说钱是你的,数额是多少?票面是多少?莽娃有点不耐烦,我说过了,我姐封的我没问。老表哥又问,你姐多大年纪了,还用压岁包装礼金?莽娃脖子上青筋暴凸,我姐喜欢,你咋啦!老表哥脸掉向我,你听见了吧!这钱说好听点是捡的,不好听点的话,偷的抢的都有可能。当儿子的追杀上来,捡的也不能独吞,上山打猎,见者有份。

我心里一惊,倒吸一口气,莫非真是来路不正?那可是不当得利,平分也不行。看对方咄咄逼人的架势,莽娃有点招架不住。我建议,打个电话问一下她姐姐不就清楚了。我拿出手机,莽娃正要说号码,年轻人不依了,他亲姐姐肯定为他说话。我觉得这有点过份,理直气壮为莽娃开脱,钱到底是谁的?先别说定。偷的也好,抢的也好,捡的也好,也仅是一个怀疑,就到了派出所,疑罪从无,谁也不能逼他把钱交出来。你们尽管去检举好了。莽娃,我们赶路。

对方见我们要走,伸手拉住行李不放。莽娃眼睛喷火,搁下扁担,一手捏一个,两人杀猪样直叫唤。我不想耽误时间,催促莽娃,让他们走!我们赶路要紧。两人揉揉发麻的手臂,对我们喊道,你们等着!没上岔路,径直往来路投胎样急奔而去。

我们不傻,当然不会傻等。莽娃这口气咽不下又吐不出,喉咙气呼呼地拉风箱。见他难受我也难受。为求排解,我竭力把他往婚事上引。莽娃,你还没回我话,这婚事,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莽娃风箱节奏慢下来,腮帮子由紧转松,两边嘴角用力一拉,笑脸出来了,嘿嘿,我还没想好。你考虑啥呢?是名声还是经济负担?莽娃说都不是,是担心办不到结婚手续。我越听越糊涂,这不瞎扯,办不了结婚证,你来相啥亲,问他,女方不愿意办?不是,是民政局不给办。为啥?说她有丈夫,办了就是重婚。原来是个有夫之妇。我说莽娃呀,这事你可千万干不得。莽娃说女方愿意,只要不办手续就不算重婚。我说愿意也不行,人家的老公会找你拼命的。莽娃说她没有老公。我蒙了,没有老公咋办不了手续?莽娃说她还没有离婚。那就离了再说!莽娃说找不到人。唉哟喂!莽娃吔!你让人听起好累哟!你理顺了说好不好?

多听几遍,我终于明白了。女方的丈夫长期正事干得少,歪事干得多,不是他扭人家进派出所,就是人家扭他进派出所。几年前突然蒸发了,至今音讯全无。女方上有老下有小,迫切想找一个男人把家撑起。好几次谈好了,可办不到结婚手续又吹了。申请法院判决离婚,法庭不受理。东打听,西打听,才知是老公的堂兄不同意。女方那边递申请,堂兄这边就去打招呼,据他掌握的可靠情况,他老弟还在,只是一时回不来。法庭庭长不敢贸然判决,只得来一次劝一次,要女人动员男人回来。女方无奈,索性不要手续,自己招一个男人过日子。女方愿意写好字据,男人啥时显身,啥时找他离婚,有事女方一人承担。

莽娃问我,认得法庭庭长不?我一时找不到话回答。别说不认识,就算庭长是我亲兄弟也不能去说情,这婚姻大事哪能走后门?话还不能直说,就怕莽娃绝望,撂下挑子一走了之。

正斟酌话句,后面传来喇叭声,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在我们前面强硬地划了一条禁行线,开车的大汉双脚着地,如两颗钉子钉牢,老表哥和卖酸奶的老头翻滚下来。莽娃搁下挑子,一根扁担横握,紧盯着三人的动向。老表哥和老头过来了,脸笑得真假难辨。老表哥眼神里暗含笑意。老头的笑容又好像真实,有点像他手里拎着的两盒酸奶,酸甜酸甜。那大汉是一个开摩托的,板着脸远远观看。

老头将酸奶递过来,我与莽娃一人一盒。莽娃握扁担的手松了一只,扁担跟着解除戒备由横变竖。老头的笑眼重新在我俩身上问候一遍,客客气气说,这样回事,外甥来看我,走的时候就在老弟先前歇气的地方上的摩托,开摩托的师傅也来了,他可以作证。大汉在摩托车上远远点头。外甥不小心把我给他的红包弄掉了,听说让老弟捡着了,是不是还给我?

莽娃正趁热喝了口酸奶,听见这话,“扑哧”一声喷出来,把酸奶一扔,掏出红包在手上拍得啪啪响,这红包是我姐给我的,相亲的礼金,咋就成了你的?指着老表哥,你别听那狗日的乱说。老头见莽娃火气灼人,估计我好说话些,对我轻言细语述说,这位老师是明理的,钱呢说起来不多,一扎五块的,在你们那儿还不够一顿饭钱。可我那外甥是个叫花子命,妈死得早,靠这点钱去学校交生活费。你若是不还给他,还不知被他爹会打成啥样?说到动情处,眼角泪花闪闪。莽娃手中扁担软了,偏倒在怀里。我小心地对老头说,那红包是我亲眼所见从他怀里掉下来的,是有一扎,人家的礼金,绝不止500块钱。

老头见我言语恳切,点点头,叹口气,唉!我又回去给娃娃借嘛!转身向摩托挪去。老表哥脸上难看,不满老头懦弱,你就这样算了?见老头仍是摇头,老表哥急了,没出息!扯他去派出所。老头有气无力回道,去了派出所又能咋的?就500块钱,会为你立个案?他不认,还是没法。老表哥给他壮胆,我可以证明呀!去,扯他走。老头仔细看了看莽娃圆鼓鼓一双大眼睛,芝麻大点心思也藏不住,说,我看那老弟也是老实人,不会为这500块钱昧良心。

莽娃忍不住了,把扁担扶正,又把红包掏出来喊道,老头,你也是小生意,找500块钱不容易,我呢是个下力的,凭力气吃饭,不像那狗日的骗人,也不想背这个污名。我把钱给这位老师验一验,真是你说的,你拿走,若不是,我也帮你100块。莽娃把红包给我,腾出手来,摸出一把零钞,凑足一百元,过去塞给老头手里。

老头连说,这咋要得呢!老表哥也不吭声了。大汉摁摁喇叭,大声催促,走哇!还等啥。

我问老头,这红包还看不看?老头连说,不看了,不看了。只怪我多了一句嘴,还是看看好,大家放心。我将红包打开,从里面倒出一扎钱,刹时,几个人都惊呆了,不是红色,也不是绿色,连棕色蓝黑色也不是,是新崭崭的一扎紫色5元钞票。

我拿着钞票看看莽娃,又看看老头,两人盯住钱发呆。莽娃先回过神来,掏出手机给他姐打,姐,礼金是多少?是一万呀还是500块?姐,你说话呀!老表哥一旁冷笑,别装了,根本没打通。莽娃开的免提,大家都听清了,里面还是嘟嘟呼叫声。莽娃挂断了又来,这次有了应答,没在服务区。莽娃差点把手机砸了。

老头也拿出手机,大约孩子没手机,给孩子的父亲打电话,回话说孩子还未回家。

老表哥说,不用打了,就是他亲姐姐认了也不算,必须到派出所才说得清楚。老头同意,莽娃也气昂昂的,去就去,怕谁呀!

我急了。就这点事,到派出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终还得那个小孩和莽娃姐姐到场。等这些人找齐了,别说解决协商,单就往返时间就会拖到半夜。别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可不愿在这儿数星星。我看看双方,都不可能轻易让步,除了钱还有名声在那儿。不就500块钱嘛,权当包了一辆专车想。我掏出5张大钞来,对老头说,年头岁尾,和气生财,谁对谁错不争了。你把这一百块还他,我这500块给你,可以吗?老头道声谢谢,欠身来接钱。老表哥伸手挡住,慢着,事是你们错了,我跑了路,这一百元就当辛苦费给我。还说不去派出所可以,把红包还给老头。你给不给莽娃下力钱是你的事。

我瞪了老表哥一眼,真还有没事生事的。可眼下赶路要紧,我抬抬下巴问莽娃意思。莽娃不干,到哪儿我都陪你去。那一百元钱我送出去就不要了,红包我不给。话完,扁担又从怀里蹦出来横起。

老头看看莽娃,又看看老表哥,脸上有了几分难色。我猜想,他既怕得罪了证人,又实在没底气同莽娃动手,毕竟外甥掉钱未确定,就怕万一莽娃说自己讹人,掉的是一扎5元的紫色小钞,拿走的是5张红色大钞,给人留下把柄,到时下不了台。老头思考再三,对莽娃说,老弟,这100元钱我还你,你把红包给我,这位老师的钱你收着,都让一让好不?

莽娃看老头眼巴巴望着自己,扁担又一下软在怀里。莽娃接过那100元,我把红包递给老头。老表哥还想说什么,摩托车大汉不耐烦了,冲了老表哥一句,你走不走?摩托随即突突突开始帮腔。老头望了一眼莽娃,上车坐好还回头说声谢谢了。老表哥稍慢了点,屁股尚未坐稳,摩托呜的一声窜出去,差点把他甩下来。

我把钱塞给莽娃。莽娃非得要打电话给姐姐,要她给我一个说法。可久打不应。我劝他事已过去了,我相信你。两人重新上路,莽娃喉咙又呼呼作响。

太阳开始回望我们,身影越拉越长。扁担时硬时软,忽闪忽闪挑逗下面两个憨包。紫竹沟慢慢显身左侧,两山对峙,一派青翠。一只游隼急速划过,没入山林怀里。山风拂来一丝念想,父母此时做啥?也许正翘首沟口,盼游子归来。

莽娃手指右边不远处说,那就是我的家。我顺手指看去,一个农家大院蜷缩在几笼修竹中,房架嶙峋,青瓦残留,风过枯叶簌簌作声。屋后山坡上,数排坟茔掩匿荒草丛中,坟头几束纸花摇曳。莽娃眼神斑驳荒凉,似在寻觅若隐若现的童年景象。

我知道入沟的山路就在前面不远,而公路还在延伸,这公路通哪?我把莽娃的眼光唤回。莽娃定定神说,通县城,也是前两年才修的。唔,一份城里堵车堵怕了后才有的羡慕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无意间问了一句,你还回来住吗?莽娃茫然回道,不晓得。我醒悟过来,他婚事未定,还在望人帮助,我还欠他一个回答,于是说,你说那个庭长,是哪儿的人?兴许我会碰上熟人能说上话。提到法庭庭长,莽娃开口如夜半开门,左顾右盼起来,听说是外地的,调来没几年,夸他的人比前几位庭长加起来还多。哦!我想挨骂太容易了,一件错事就能收获丰硕的差评,可要老百姓夸,得下一番真功夫才行。问道,你那女朋友离婚的事找过他没有?莽娃话多起来,我姐姐问过,听晓得内情的说,女方托了很多人去说过,庭长说婚姻大事,非得本人去说才行。后来本人去了,每次都紧紧张张地回来,庭长总是答应得好,就是不见本人不肯办。女方无法,才想出这个苦方,找个男人来把位子占住,绝了社会上的闲话。

我实在为莽娃捏把汗,与一个恶人赌桃花运,不是莽娃这样老实的农民工的好选择,我更怕……

乡村公路东张西望,总算同紫竹沟牵手了,一条千年的驿道由此蜿蜒入山。我喉头发痒,想起儿时回家到了沟口,总会扬起脖子喊山,哦——嚯嚯!今天那份激情又涌上来,脖子扬起忽然又缩回来了,我看见岔路口停着一辆警车,警灯闪烁,见我俩身影,顿时嘀嘀几声喇叭响起,傻子也明白,就冲着我俩来的。

车上下来一位警察,还有最不想见却不得不见的先前那位年轻人。莽娃脚步重了,一步一跺,喉咙深处逃出一句话,那个是派出所张所长!

我看莽娃眼中,张所长影像开始抖动,从手开始,接着头,脖子,胯部,腿,脚。我按了莽娃一把,让张所长人影稍作消停,可他的声音更具杀伤力,你过来一下!莽娃有点把持不住,死死盯住对方,喉头蠕动,随时准备呲牙撕咬。我又拍了莽娃一下,别怕!莽娃说,他带了枪的。有我,我抢先一步站在前面,替莽娃挡住声光刺激。

你,过来!跟我走一趟。张所长刀一样尖利的眼光越过我,落在莽娃身上。莽娃眼光避开,用余光征询我。不容我退缩,手伸进口袋里,握住工作证就像握住一张王牌,上前问道,警官,带他去做啥?

不关你的事。

他是我请来挑行李的,你带走了,我行李没人挑,你说关不关我的事?

张所长用不屑的眼光扫了我一眼,下吧朝莽娃努了努,有案子找他调查。

调查啥?能告诉我吗?我眼里也满是不屑。

大约是京城的不屑比小镇的不屑杀伤力更强,张所长开始用正眼瞧我,说,我办案子不用你管。

我也改用正眼,而且是端端正正直刺过去,我不想管你的事,我是在维护我的合法权益。

张所长眼光退缩了,躲向天边的一朵云后面,嘿,有意思,我侵犯了你啥权益?

我口气更硬,简直大义凛然了,我是他的雇主,你逼他违约,我有知情权!

大约是一串法律术语和一口京腔起作用,张所长开始收敛,突然记起规范二字,说,找他调查一笔不当获利的事,你想掺和进来吗?

我睖了睖他,这事我不掺和还不行,我是目击证人。

张所长口气硬度稍减,那好,你叫他把红包拿出来。

莽娃见我镇住了姓张的,稍稍稳住情绪,突兀地冒了一句,被老头拿走了。

谁?

卖酸奶的老头。500块全拿走了。

张所长一惊,多少钱?500块。张所长大失所望。抿住嘴唇剜了旁边年轻人一眼,你不是说一万吗?

年轻人慌了神,我也是估计。

事到了这步,红包已不重要,张所长得找台阶下楼。你说给了他,我凭啥相信?你还得跟我走一趟。

我用厌恶的眼光扫过去,他跟你走可以,你先把我的损失赔了再说。

张所长口气软了,你有啥损失?

我花了200块钱力资,调解纠纷用了500,你把他带走了,我还得重新请人,往返车费,你自己算算该多少?

张所长一愣,没想到事情竟有这样复杂,照你说的我不该带他去调查了?

打个电话呀。

张所长问年轻人,你有那老头的电话吗?年轻人摇头,张所长转脸问我,这咋办?

我不愿耽误时间,顺势给他台阶,你去调查,我们在这儿等你。

年轻人仍绷着脸,要去,带他一路去。

莽娃扁担一顿,我凭啥要去?

张所长只想体面脱身,也嫌年轻人节外生枝,把手一挥,行!指年轻人,你留下来看住他俩,我去调查。临走还忘不了摆威风,没我的电话不准放人!

警车绝尘而去。

我对莽娃说声,走。年轻人急了,伸手来拦。莽娃眉毛竖起,没丝毫犹豫,抡起扁担呼的一声,力劈华山!不知是躲得快还是劈的人算计好的,从年轻人眉间擦鼻尖逢中划过,年轻人妈呀一声落荒而去,留下一点连一点的湿印。莽娃哈哈大笑,嘴儿不再是咧开,是大大的张圆,不是帕瓦罗蒂彪高音,也不是杨子荣打虎上山的高腔,是狮吼!是虎啸!笑声里贯透一股野性剽悍和血腥味,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悚和隐忧,为莽娃、为张所长、为那位不知名的女人。

……

转眼假满,我踏上归程列车。

出于礼貌给凃安打个电话,谢谢他买票。客套时,忍不住把红包的事抖出来了。听说我贴了钱,凃安当即在手机上发了500元过来。我拒收。的确不是为了钱,实在弄不明白,卖酸奶的老头咋会知道红包里的钱?连面额都一清二楚。有心请教内行。凃安说,这容易。过了十多分钟,他打电话来了,第一句话是,钱,你可以放心收下,卖酸奶的老头承认了,他外甥的红包没有丢,一直在等你去拿。两个红包的金额面额相同,纯属偶然,不要多想。张所长要我代他向你道歉,那天言语多有冒犯。我打了个哈哈,表示事情过去了。

可上班没几天,凃安的电话又火爆爆地打来,喘着粗气对我讲,案破了!今天纪委已作出决定,姓张的所长停职接受调查。然后是抱怨,老同学,你这次深沉哟,比之前不当低保户还深沉。我把你关于红包的事当笑话摆给书记听,书记当时就板着脸训我政治不成熟!把京城领导的警告当作笑话听。我细想起来,也是呀!你咋会为500块钱的红包专门打个电话呢。这分明是告诫我警风不正。我才下细一查,姓张的真不是东西,那500块钱他从老头那儿收去了……

我后来打电话给莽娃,先问红包的事,他说是他姐拿错了,原是给小娃的红包当见面礼了。我再把张所长的事告诉他,还说庭长那里你该叫女方去催催,早点判决离婚,你也早点放心成亲。莽娃在电话里语气沮丧,用不着了,女方的男人回来后,女方改口了……

那夜,窗外霓虹闪烁,天空星汉隐约,我在极力搜寻老家的那轮弯月,星光下,那弯弯曲曲的古驿道变宽变直,我的乡邻,莽娃、老表哥、买酸奶的老头……身影在风中歪歪扭扭,由远处走来,又向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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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 小编
2025-11-10 10:2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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