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特聘作家】巴山作家曹文润

首届特聘作家(38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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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推出特聘艺术家•巴山作家曹文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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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边的红杜鹃
曹文润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我随几位作家、诗人,深入大巴山腹地,在千峰万壑、重峦叠嶂、平均海拔2000多米的四川万源,重走当年三线建设时期修建襄渝铁路西段的遗址,感受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时光如梭,数十载光阴弹指一挥间。
诞生于那场轰轰烈烈三线建设的“三线精神”——“艰苦创业、无私奉献、团结协作、勇于创新”,在2018年被列为新时代大力弘扬的民族精神、奋斗精神。在重走襄渝铁路西段的途中,我试图寻找“三线精神”的源头。
记忆中,第一次听说“三线建设”这个词是小学三年级。那个年代,我们不仅要在学校学习,还要经常参加学工、学农、学军活动,走出教室之外的广阔天地。当时,我就读的达州城关三完小组织了一次全校师生参加的徒步“拉练”,我们按照要求,统一自备干粮、背着水壶、头戴树叶扎成的“迷彩帽”,从学校所在的永丰街出发,在一面红旗的引领下,几百人一路高唱革命歌曲,怀着神圣又激动的心情,浩浩荡荡地奔赴达州城西郊的“襄渝铁路”达县段建设工地参观。
出发前,校长站在大操场主席台,对整装待发的拉练队伍进行动员讲话,我第一次听到了“三线建设”这个陌生而神秘的词汇。尽管以我那时不过八九岁的学识,根本听不懂三线建设的意思,更不可能理解三线建设的重大战略意义,但我依然被校长充满激情的话语感动得血脉偾张,激情澎湃。
至今我还记得,当拉练队伍中午时分到达十几公里外的建设工地时,现场彩旗飘扬、人来人往。工地上那些堆积如山的机器设备和钢轨枕木等材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辆辆推土机和卡车在推平的山头下挖掘装运泥土,车轮驰过,卷起滚滚黄土遮天蔽日,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后来才知道,我们参观的那个工地就是几年后竣工的达县火车站。
后来渐渐长大,我又经常听到大人们聊起关于三线建设的零星故事,慢慢对三线建设有了些了解。我的好几位邻家大哥哥大姐姐都曾参加襄渝铁路建设。住在我家附近的罗四哥,英俊帅气,长着一张标准的国字脸,脸上总是挂着平静的微笑。谈起修建襄渝铁路的经历时,罗四哥总是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自豪——他们如何手持钢钎、铁锤、铁锹;如何手握风钻机,开山炸石;如何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在他从容不迫的叙述里,我不禁联想起电影《红旗渠》中那些修渠的林县人民相似的镜头画面:他们用一根粗麻绳捆在腰间,从山顶至悬崖,人就靠一根绳子吊在半空,像一只灵巧的鸟儿荡来荡去,用手里的钢钎二锤等工具进行高空作业……对于修铁路的艰辛困苦,罗四哥总是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但是,当讲起那位被誉为“战地黄花”的女民兵吴三珍牺牲经过时,他语气悲伤,神情凝重:“她是达县罐子人,我们达县民兵团33连的战士,在一次高空凿石时,被一块滚石砸中头部,还没有送到医疗室就牺牲了。她才18岁,好年轻啊……”从此,三线建设的故事在我心里增添了一丝悲壮的色彩。对修过襄渝铁路的罗四哥多了些亲近。他身上透出的英武气质,让我有了几分崇拜。
一晃我长大成人,读书参工,结婚成家。随着年岁增长,对三线建设这段历史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20世纪60年代,中国政府作出三线建设的重大战略决策。大批拓荒者、建设者从大江南北奔赴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襄渝铁路就是当时三线建设的重点项目之一。襄渝铁路东段为鄂西北丘陵低山区,中段为秦岭巴山区,西段为四川盆地丘陵区。铁路穿越武当山、大巴山,沿华蓥山南下,沿线两岸山高谷深,水流湍急,地势险峻。全线桥梁716座、隧道405座,桥高隧长,工程任务艰巨。
从全国各地抽调的80多万建设大军,其中包括铁道兵、民兵、学兵等,奔赴秦巴楚水,扎根大山沟,修建襄渝铁路。他们面对险山恶水,战天斗地,凭着顽强的意志,硬是用手里的钢钎和铁锤,打隧道、架桥梁、建车站、筑路基,在崇山峻岭中成功架起了天梯般的铁路,用青春和热血创造了铁路建设史上的奇迹,铸就了不朽的“三线精神”丰碑。
两天的采风,我们沿着当年三线建设的足迹,在大巴山深处穿行,瞻仰多座烈士陵园,参观江家坝大桥,穿越大巴山隧道,走进巴山铁路小镇,参观巴山精神教育基地……我们一路走访遗址,一路感悟三线建设的丰功伟绩。
我们走进万源市清沟铁道兵5758烈士陵园,听向导“张老表”介绍,这里长眠着牺牲的126位年轻战士,他们中年龄最小的仅仅17岁,最大的33岁。大家顿时肃然起敬,唏嘘不已。我默默地独自走到园区角落,凝视着苍松翠柏掩映下的一座座排列整齐的坟茔,用目光抚摸一块块墓碑以及一行行红色碑文。
英雄已逝,英魂永存。
我想,我一直寻找的“三线精神”内涵源头,不就在这里的每一座烈士墓吗?或者也来自于襄渝线上的每一座隧道、每一座桥梁、每一座涵洞、每一道挡护墙、每一条钢轨、每一块枕木,甚至每一块铺在路基下的每一块小小的石头。
离开烈士陵园,我再次回望高高矗立在阳光下的纪念碑,想起已经病逝的罗四哥,想起他讲过的那名牺牲的年轻女民兵吴三珍,还有那些永远长眠于此的铁道兵、民兵和学兵……不觉眼眶湿润。这时,一丛长在大巴山悬崖边的红杜鹃映入我的眼帘,在春风的吹拂下,大巴山特有的红杜鹃鲜艳欲滴,耀眼夺目。
老 墙
曹文润
一
天到了说黑就黑的时候,巷子里便有了一阵喧闹。把衣服披在肩头,吹着口哨回家来,把一面面破得不能再破、色褪得不再褪的上书“妙手回春”“华佗再世”黑字的旗,极小心地挂上木壁头的是草药张。三五个刚从州河爬上岸的小泥鳅,总是在一阵父母的吆喝回家声中水淋淋地溜进了屋,接着便会响起“啪”的一声巴掌和“不晓得天时,也该晓得饿嘛”的责骂声,随后就吃夜了。巷里人家就都吃夜了。
这时,在饭桌边看电视边吃、在街檐下吃、在门槛上吃的所有人,都听得见一阵趿着破布鞋走路的扑沓扑沓声音,都会扭过头去望从巷外回来的麻脸爸。
麻脸爸总是这个时候回来,也总是这样子扑沓扑沓地走路,勾头弯腰,不说一句话,背上的竹背篼总是拿一顶破草帽遮得严严实实。他是个丧妻多年的孤老头,很早以前就靠捡破烂、给镇上的店子挑货、给小镇唯一的一家卫生院倒垃圾、埋死婴儿为生。巷子里很少有人和他打堆,细娃子全都怕他怕得要死,远远地一见他,便飞快躲进大人背后,或跑进家里躲在墙角门缝后,大气也不敢出。若谁家细娃子撒野哭闹不可收拾,大人就只消喊一声“麻脸爸来了”,顿时就肃风哑静。
谜一样的麻脸爸!
盯着那只遮得极严实的背篼的,是一双双莫明其妙的恐惧的眼睛。当麻脸爸路过草药张家门口时,草药张的眼睛里多一层说不出的畏惧感。然而,麻脸爸却从不回头,永远是扑沓扑沓地往巷子里走,不说一句话。
二
这是顺城巷子即被拆迁的最后一间老木屋,破陋且已倾斜,屋檐低矮,屋脊弯曲,两角上翘,引得屋旁边那道倒塌的围墙外的黄桷树,时时掉些叶子在屋顶的瓦盖上,一些麻雀从树寇里俯冲下来,在房顶上悠闲的散步和啼叫。麻脸爸走到自家屋前,把背篼搁下来,伸手从草帽下面掏出一只漆色脱尽的军用水壶,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独自咕咕地开始喝起酒来,那张苍老的脸上很快就泛出起一层浅笑。于是,腥红的落日余辉就斜斜地照在这张脸上,也照着黄桷树和那道倒塌的围墙。
围墙已不成围墙,都垮了、塌了,仅剩下的这不多的一段。墙是碎石和泥土筑的,墙根生出一层厚厚的绿苔。麻脸爸总是把背篼、油篓子、旧箩筐什么的顺墙依次放好,远远望去,那围墙便似一老妪在树下乘凉侧卧打盹,那堆东西也成了绕膝的子孙,通人性一样的灵气。
每天一大早,麻脸爸就拖一柄扫帚,神情专注地在围墙周围扫地,样子看上去很古怪。扫的时候,背弯得很低,扫得极轻,极认真,像是在地上画大字,又象是在找什么东西。有时嘴里还吐出一些无人懂的话,声调也变了。要是下雨天,他就不出门,总是蹲在门口屋檐下,半眯着眼,盯着墙出神。叶子烟抽得巴嗒巴嗒响,那缕缕白烟竟慢慢地从雨幕中消消停停飘了去,在围墙上空久久不散。
巷里老辈子都知道麻脸爸的女人白婶死得早,她是撞墙而死的,血染红了墙,染红了青苔,死得冤,但都不明白她为啥要寻短见。所以,每每看见麻脸爸在黄昏里,一盅酒面墙独饮,一些女人就抹着泪叹息:“白婶的魂一定还住在围墙里,没走,他在跟她说话呢,造孽啊……”细娃子听了、见了,心里头免不了一阵发怵,更加怕那围墙。夜里就不敢出门,似乎听见那围墙里有鬼哭狼叫,怪吓人的。
那墙,就成了细娃子的禁地。
落日再不见一丝影子。巷子的青石板也不再泛出光亮。这时,在门口喝得尽了兴的麻脸爸满脸红光、连眼珠子也有了光,他从木格窗里把酒壶塞了进去,又卷起一支叶子烟点燃,斜披着那件从未洗过的青布衫,哼哼地摇晃而去。
脚步总是踉跄。嗓子里哼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川剧戏文:“他凭着恶哏哏、威风……纠纠,全不怕……碧澄澄,天网……恢恢,害得我身亡……家破……”
这样哼了几十年。
几十年总哼这几句。
三
吃完夜饭,摇着大蒲扇拖一张矮脚椅出来乘凉的老人和细娃子,都往草药张门口走。因为,草药张有一台很稀罕的彩色电视机。每个晚上,巷子的人都围挤在五十多岁的草药张家门口,看电视里播放的节目,热热闹闹的。
人们都说草药张是个好人,心善,菩萨一样的心肠。年轻时,因私卖鸦片,被政府收过监,出来后向一位游医拜了师,学会了给人瞧病,很快就独自摆起了草药摊子,正式挂牌行医。那一年天逢大旱,流行一种瘟疫,镇子和乡下的病人涌进卫生院,连走道都挤满了,医生费了最大的力,仍然三天两头就有死人被一路哭嚎着抬出卫生院。也不知道草药张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使了什么魔法,竟然一付药止痛,二付药治病,三付药下去断根,来一个,治一个,治一个,好一个。从此,小巷里抬着背着扶着和搀扶着来找他的病人牵了线一般来去不断,听说连绥定府一位副县长的岳母都是喝他的药给治好的。从此神医草药张的名声像风一样传开了,远近百里,提到医术,没人不竖姆指。
草药张阔了,却无心置田造屋,只是添置了不少草药和器具,扩宽了一间药房。有时,遇一些乡下来的穷病人,他不收半文,还倒打发草药和钱粮,一些病人康复后就提着乡下特产前来谢恩,他却死活不肯收下。一包工头报恩心切,去县城上的印染店专门花钱订做了一面大红锦旗,上面书有“济世救人”几个大字,在草药张门口放一串鞭炮,当场把锦旗挂在墙上。后者纷纷效仿。就这样,草药张过了好些年,一直到害病的妻子黄舅母突然病逝,他的名声才渐渐冷淡下来。
但在巷里老人心里,草药张仍是当年的草药张。年轻人却极是不信,常常在家与老人争执时提出疑问:“都说他医术高,为啥子连各人的老婆都没治好?”老人回答不上来,就一瞪眼骂一句:“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啥事没见过?不信你去问问柴市街的何染房,他的痨病是哪个治好的?”
儿子便了闭了嘴不再争论,仰起脸吐一串串又大又圆的烟圈儿在空中飘,却又马上嘟起嘴呼地一口气吹散。
老人得意了,语气马上软下来,“不仅医术高,心肠也是好得不能再好,哪个不说他简直就是活菩萨在世。你晓得不?灾荒年那年冬天,老子病倒床了,要不是他……”
听到这时,儿子便马上扭过头不再吭声,顺手抄起吉它,猛地拨出一串杂乱的音符,一甩长发,扯起喉咙唱着小调,走了。
老人听了就摇头,很伤心的样子。
说草药张心善人好,不是没有道理。都记得那一年,一位逃难的小姑娘要饭来到巷里,一身破烂,满脸泪痕,一步路,一行泪,哭得巷里的老人一个个陪着抹泪。众人一打听,小姑娘说她今年八岁,家乡发大水,她的父母淹死了。草药张挤进人堆细细把小姑娘手臂看了半天,只见长满一块块乌红癍疮,皱着眉头,摇摇头说,“跟我走吧,你这紫癍病得赶紧治好,先治好……别的再说。”段么舅于是代众街坊邻居发话,“草药张,如今她世上已无一亲人,小小年纪,无依无靠,回家又咋个活?还不如你干脆将她认个干女儿,将来老了,也有个给你端茶递水的。”
如此一提议,众人都说这主意倒不错,是个好事。
于是,那小姑娘就“扑通”一声下跪叩头认父。
草药张当场取名为“桂兰”。
草药张药到病除,很快治好了桂兰手臂上的红癍疮。又过了三五年,桂兰竟长得如花似玉,水灵灵的一对黑眼珠,整天望着人笑吟吟的。人又极勤快,手脚麻利,掏菜洗衣、生火煮饭,把草药张伺候得周周贴贴。巷里老人都释然一叹:“善有善报,草药张积一辈子德,老来还捡这么一个孝顺的乖女儿。”
后来,草药张收养了路儿,可谁知不到半年,桂兰治好的红癍疮又复发了,且越长越多,连左腮也长了巴掌大一块,人见人爱的桂兰突然变成了难看的怪物,草药张的药不见效,她往后咋嫁人?谁敢娶她?急得没法,草药张还带着桂兰去县城医院找了西医看,开回一大包药,又吃又抹,总算有了点效果,没再疯长。巷里的细娃儿见了桂兰都躲着她,朝她扔东西,吐口水。可怜的桂兰吓得不敢出门,整天躲在屋里哭。又一场高烧,成了个半痴呆的人。
巷里的老人无不摇头叹息:“哎,他命中只该带一个后人,这是命数天定呐……”感概万千地把酒一饮而尽,眼睛望着屋檐上空的几朵云,半响无话。
是呀,桂兰怎样就痴呆了?!谁知道呢。
四
麻脸爸从河对岸的镇子回来,一路跌跌撞撞。巷子里早已睡熟,静悄悄的,只响起他一年四季都趿在脚上的破布鞋踏出的声音。
他正要推门而入,突然听见围墙下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转身看去,果然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几步走过去,从地上抱起一个用破花袄裹住的细娃子。月光下,看见的是一张淡绿色的脸和一个凸出的大额头,一张无血色的小嘴,无力地张着,要吃,要说。
麻脸爸赶紧把细娃子抱进了屋,点上燃灯,把剩下仅有的半碗南瓜汤给他喂完,那张小脸上才有了一些血色。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呜呜的风声。
麻脸爸把那个小生命放在床上,突地冲出门外,站在满地落叶的地坝中间,望着那似乎有生命一样的围墙,心里突然泛出一阵说不清楚的滋味。风把落叶卷走了,他慢慢走近围墙,抚摸着发黑的墙体,伤感地想到了那个死在墙边的女人。
这时,麻脸爸猛然看见墙下,一株南瓜秧绿得透亮,周围发出奇异的光晕。他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跑进屋去。那个小生命救活了,嘴唇有了一抹红色,脸上正映着一个安详的梦……
他守着灯下的孩子,很久。
第二天一大早,草药张在门口捡到一个用破棉衣包裹的细娃子,并取名为“路儿”。
路儿和巷里的所有娃子一样,又哭又笑,除了吃就是玩。不同的是快两年了,还长得精瘦如猴,硕大的额头挺出来,很显眼。于是,两只细眼睛便时时在额头的阴影里暗暗发亮,灵灵地转动。
桂兰一有空,就牵了路儿和巷里的细娃子玩,又唱又跳做游戏自在快活。姐弟俩亲如同母所生,形影不离。
一日中午,县城工作的侄子路过来看草药张,夏雨骤下,草药张索性收了草药摊子。
吃饭的时候,叔侄俩多喝了几杯,草药张很快就喝得趴桌上,侄子喝得满脸通红,端起酒杯,眼睛时不时瞟一眼桂兰,他喝了许多杯,还喝。桂兰和路儿吃完了,她便带弟上闺房午睡。路儿抱着姐的雪白的脖子撒娇,要姐姐陪他。桂兰哄着他说:“爸和表哥还没吃完,我得洗碗,听话,等姐收拾完了再来。”便在弟的脸上亲了一口,轻轻地把毯子给他盖好,点一盘蚊香就出去了。
路儿就在缕缕芳香中,昏然入梦。
路儿睡了许多,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床上没见到姐,便急了,他掀掉毯子,跳下床,赤着脚丫跑出去,不停地叫着:“姐、姐……”
桌上的碗筷还乱糟糟地放着,并没有收拾,地上有些碎瓷片,爸趴在桌上打呼噜,酒壶倒在桌上,酒从壶里流出来,沿着桌面流在地上,湿了一片。屋里没人。他又叫了几声,还是没人应。路儿跑去敲爸的房门,却紧闭不开,里面似乎传来隐隐的响动。
“姐——”
路儿很委屈,很伤心,也很害怕,坐在门槛上,哭。
雨,还在哗啦啦地下个不停……
桂兰从那天起变了,她不再带路儿出去玩。路儿拉着她的手要她去,她也不去,好像怕见外面的人。
路儿看着姐老是呆在灶前,盯着灶台出神。他问姐,她不说,只是抹泪。然后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哭。
没过多久,表哥拎着两瓶好酒又来了,被草药张臭骂一顿,连人带酒赶出了门。
路儿不明白,问爸。咋的了?草药张黑着脸,啥也不说,再问,就拿眼睛瞪他。路儿不禁打一个冷战,就不敢再问。晚上,睡觉时就时时听见过路的麻脸爸在唱:“他凭着恶哏哏……威风纠纠……全不怕……碧澄澄,天网恢恢……”而睡在床上的草药张就猛地从翻身坐起来,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喘得气都回不过来。然后,竖起两只耳朵,屏住呼吸,听着窗外。
五
正午的太阳,把河水照得亮晃晃发光,河面有几页帆,无声地向上移动。巷子里都午睡了,也很安静。几只鸟从黄桷树上飞出来,闹喳喳地纷纷落下来,停在麻脸爸的围墙上。
路儿和巷里的细娃子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从黄桷树上摘下来的“酸麦子”(黄桷树嫩叶),蹲在路边,在发烫的青石板上赌玩杏核米米。
“扑沓、扑沓……”巷口传来了麻脸爸特别的脚步声。
细娃子们玩得太专心,听不见那声音已渐渐走近。麻脸爸背着那恐怖的背篼,弓着腰扑嗒扑嗒地从细娃子背后走过的时候,突然大叫一声,细娃子们弃玩而逃,人影儿一晃便没了去向。接着,树杆后,墙角处、门缝后就慢慢地冒出一颗圆脑壳眨着眼惊恐地往这边望。
青石板上,只有路儿还坐在原地,手里捏着几颗石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麻脸爸的脸。
麻脸爸当然记得那凸额头、细眼睛,眼皮突地一抖,脸上竟生出一些很少见的和气的神色。然后,转身朝自家门前走出去。
路儿还是呆呆地坐在地上,不动,也不说话,久久地注视着麻脸爸身后的阴影,心头突然漾起一阵南瓜的气味,暖洋洋的气味。
巷里又恢复了宁静。细娃子们又缩头缩脑地跑出来玩。过了一会儿,路儿却突然一个人走魂似地跟着走远的麻脸爸来到墙边。
墙边的家什唤起他遥远的回忆……似乎有什么吸引力,路儿常常去那墙边了——那块细娃子们畏惧的禁地。墙边那株奇异的南瓜秧和别的南瓜秧不一样,白天它是紫红色的叶片,到晚上却是绿绿地发亮,宝石一样迷人。路儿很好奇。他觉得麻脸爸近来很少出去了,守着南瓜秧,一天半天的。
晚上,路儿就做了一宵的南瓜梦。
路儿不知道他的姐桂兰突然会痴呆了。
路儿不敢再和姐一块睡了。她全身长了红癍,奇痒难忍,在家又哭又闹,把鞋脱掉,把衣服扯得稀烂,在屋里乱转,见什么砸什么。
但是只有爸一走到她面前,姐就安静下来,浑身颤抖,惊恐地盯着爸的手。爸总是端一大碗发黑的中药,看着姐一口一口地全部喝下去。姐喝的时候,泪珠儿就吧嗒吧嗒地掉在药碗里。半夜里,路儿常被姐搂得痛醒过来。姐脱光衣衫,让路儿看她身上红癍。突然,姐一把抓住路儿的手,两眼发亮,问:“邱家寨,在哪里?邱家寨……”
路儿不知道邱家寨。但他很想知道,知道了就告诉姐。他只知道姐很想它。
“你晓得,不说,都骗我,呜呜……”于是姐又哭了,又开始数身上的伤痕。
姐身上的伤痕让路儿好难过。
六
有一天,草药张的摊子收起来不摆了。
巷里人都觉得很诧异,猜。段幺舅有一次在巷里碰见,就问草药张,摊子咋不摆了?草药张苦笑一下,支支吾吾,摇摇头,长叹而去。
草药张一去两天未回。桂兰被反锁在屋里。路儿觉得巷里有一种看不见的变化,说不出的变化。他就经常一个人,挺着大额头脑壳,独自在巷里的青石板上走来走去,到麻脸爸的墙边看那株南瓜秧。
南瓜秧长出枝叶,不出几天就顺墙而长,长得疯了一样。花又开了,黄闪闪的,一朵又一朵,满地满墙开遍。远远望去,那围墙就更似盖着金黄毯子的老妪,侧卧于枝叶茂密的黄桷树下。
巷里老人站在自家的屋檐下,伸长脖子往那里看。细娃子们纷纷结伴而至,抓在花叶间歇翅的蜻蜓,这老墙边,忽然间就有了生气与热闹。
麻脸爸远远地躲在一边,抽叶子烟,悠悠地吐一些烟。
走了两天的草药张,夜里突然赶回小巷。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人们还未起床,就听见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还有桂兰的喊叫声。
有人爬起来开门去看,果然,就是草药张家,一群陌生人把桂兰带走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乱乱的很快就消逝在巷口,那里停着一辆小汽车。
天亮了,巷里人都很惊诧发现,草药张的草药摊子又摆出来了,壁头还挂着那几面旗。
草药张还和往常那样端坐在摊子旁边,一边翻一本很旧的线装书,一边和巷里打招呼、闲聊,像啥事也没发生过。
“回来了?”终于有人忍不住问。
“嗯。回来了。”草药张回道。
“昨晚,你家桂兰她……”
“哦,她家……亲戚……接走了。”又说,“是她表叔接去治病了,唉……”叹气。
“桂兰走了,不是还有路儿陪你么?……”都劝,都安慰。
“唉——”很长的一叹,那本发黄的线装书就很沉重地合上,搁在切药的圆木垫板上。
至于那两天草药张去了哪里?干啥事去了?没有人知道。
有人说好像在县城见到过他。
麻脸爸的南瓜终于长大了。叫人看傻了眼,这南瓜长得太神奇,天天看,天天变,几天就长成脸盆大,一个个黄灿灿的爬满墙,还不够,又顺着墙,爬上麻脸爸那间倾斜的木屋上。
太阳一照,个个南瓜金盘子一样,在墙上、墙下和屋顶上亮闪闪发光,成了一个南瓜园。
老人们就都围拢去,伸手仔细地摸,敲那些南瓜。他们很不相信,没见麻脸爸浇水淋肥,就凭空长出一个个大南瓜。
于是,就都感叹:“怕是黄舅母的魂显了灵吧,那老墙怕是有啥名堂。”“这瓜长得怪,稀奇呀,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住在巷尾拐弯的曾家老三,是啤酒厂的通讯员,觉得有点意思,就拿傻瓜相机拍了几张南瓜的照片,还写了一篇新闻报道,去南门河坝的邮电局,贴上邮票,用一个大信封寄给了省城的晚报。
没多久,很多人都往巷里来,有镇上的,县城的,还有更远的,都来看南瓜。每天,人们都看见那围墙边挤着许多看瓜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麻脸爸就成了新闻人物。
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他永远是哼那几句:“他凭着恶哏哏……威风纠纠……全不怕……碧澄澄,天网恢恢……”或者就躲在一边默默地抽叶子烟,眼睛望着围墙出神。
世界静下来。
天上浮着几朵寂寂的云。
一个多月后的那天早上,草药张刚刚把草药摊子摆好,坐下来正拿起那本厚厚的线装书,蓦地望见两个穿警服的人,从巷口远远地走来。他突然心头一紧,捧着的书不觉滑落掉地,不禁喃喃道:“要来的……迟早要来噢。”
草药张弯腰拾起书,又气又恨地骂了句:“臭小子,你不日哉,活该!”
而这时挂在壁头的一面锦旗,突然“啪”地掉在地上。他连忙捡起,抖抖上面的灰尘,极小心地重新挂上。
然后,他定定神,直着腰,凛然端坐在他摆了一辈子的草药摊子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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