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刻

每天打磨，一块木板的纹路

一把刀，一座祭坛

大地上呼风唤雨，群山失语

河流断流，马匹失蹄

石头碎裂，盲人赶路

牲畜绕行，木屑所剩无几

掏空的火，酒浇不灭

你的刀，环绕祭坛而行

小心翼翼，怕惊扰木板上的神

你的泪，进入刀锋

孤独逼人：一幅精致的画面无法命名

孤寂万物，都住在上面

像你一生，经过多少迂回

固执地穿越身体的废墟，把一切苏醒

剥离游戏、痛苦，精雕细刻沉寂

风吹不散，不朽

在飞机上

从飞机上看盆地，它像版画的褶皱

太阳把所有的颂词，投在了上面

柔和、斑斓，机外的天空被磨洗

成吨的云朵若丝绸，闪耀金光

于我身边滑来荡去，河流与村庄不辞而别

牛羊与大地不辞而别，我新奇这些从没有的景象

忍不住探望，一切在飞

一切恍然而过，在万米高空

心静如水，我的高度接近神

接受它的庇护，净化过的尘埃

跟我的心一样，蠕动

不为人知的阴影，虚化

我双手合十，孤独与荣华散尽

过千山万水，一念之间

飞机降落，我的一串脚印留在空中

在桃溪谷

走进桃溪谷，水气升腾

结界一扇门，让人置身两个世界

谷外暴热知了尖锐，谷内阴凉

狭窄栈道雾气苍茫，仿佛风马不相及

谷水，在远行

在流逝，水的流量和抖音的流量攀升

阳光下的水气，包围大大小小的树枝

包裹星星点点的地衣，柔软卡斯特山体

从我们书生的指间复活，于胸腔呐喊

于头顶哭泣，于脚下消失

偶见的娃娃鱼和阳鱼，用岩石抵消尘世的喧嚣

谷深处的红豆杉上，花朵是精血燃烧后的灰烬

谷顶的海风藤，为我们祛风湿、通经络

这些千年风景，紧挨着濒危动植物、火山石

与水背道而行

水洞沟遇见黄花

我从黄花之乡而来，来到贺兰山

来到水洞沟景区大门前，遇见黄花

像千里之外遇到亲人，相见的欢愉

只在短暂的早上，之后就是花开花落

刺花花的阳光，像灭生性的除草剂

由不得人来做主，拯救无可抗力的灾难

剩下城墙、藏兵洞、卵石，劫后余生的母语

飞扬经幡，大地空空荡荡

经过步行、骡子、划子、骆驼接力，我看见苍凉

风扬起黄沙，一辆大型拖拉机发出轰鸣

把我拉回来，水洞沟停车场丛丛黄花盛开

来过忘忧，万年不久

沙坡头

黄河浑黄，热气球踏空而来

羊皮筏子顺流而下，民歌顺流而下

危如卵粒的玩沙者，从山头向山下直冲

沙坡头的山体，像威猛的山神

锁住了黄河的咆哮，沙子的疯狂

我走出疲劳的电梯，站在了大河落日圆的C位

坐索道车的妻子，被安全带捆绑

飞向黄河，她快速地消失

时间停住了，一张白纸刺入我的脑袋

深重之水，下面堆积秘密

在沙坡头，走马观花的像投生

我一个也不认识，只看见一滴泪水从落日滴下

在龙华寺

烟云缥缈，肃穆，静寂

一切在打坐，沉默中流逝

双掌合十者，闭合双眼

嘴不时张合，在苦苦挣扎

时间迟缓，想不到的如活结

不断地旋转，像大量的往事

突然有游人撞钟，大家心口嗡嗡作响

从梦中醒来，把自己重新一一传递

川剧

回到三汇戏园子，张老汉不是八十

像十八，脸上涂满油彩

舞动双锤，高腔响起

茶水翻滚，三江水奔腾

高光聚焦，鼓声震天

唱川剧的张老汉，一下子生龙活虎起来

他锤下的人，一个个血溅沙场

老戏迷们声带失能，泪腺发达

锣鼓喝彩，杀无赦的吼声戛然而止

张老汉像幸存者，倔强而孤独

握紧的拳头，藏着一点点光

他加工过的身体谢幕，有些松弛

一闪而逝的苍白，重彩遮掩

醒世与救世，像生肌的药

门外忍冬，藏日月

也蓄雷电，味甘、无毒

在风中

刮大风了，黑云压城

散步的人赶紧跑，跑着的人叫我赶紧跑

他们追赶着风跑，树叶跟着风跑

我站在滨河路，看着惊慌的一切

目力削弱，耳朵失聪

在狭窄的风巷中，发现渠江一点儿不认识我

与众不同，在狂风中御风

试图抓住一把，送我上云端

翻阅江面的经卷，这样的念头

被瞬间夺走，无处不在的风

没有缝隙，哪里容留中年的我

迎面撞击，面目全非

我想，我已经快死了

大地隐隐抖动，雷电猎猎

我在风的背后突围，看不见自己了

只好放松身体，心结与执念一一打开

我的虎口，风不问来处和去处

“生命里的一场秋千，痊愈人性的隐疾”

文峰书院

茅草依旧刺天，阁楼上的风铃时不时吟唱

在景观建筑旁，秩序的植物用最大力气长大

野鸡们旁若无人嬉戏，华美文峰书院屏息

在星光中吐纳，仿古木屋中含笑胎息

坐着露水，披着霜

对着东方的万道霞光，一条河流的晨雾

我们读着渠江的成长史，宕渠的文史

我和你，在文字里凿壁、开窗

它像一匹马，牵着我们

坚守着领地，接纳打磨的世界

获得古老的传承，大地上日渐迟钝的疼痛

更加接近文峰书院的高度

故宫

挤着的脚步，挤出声音

挤出路

有限的文字上了牌匾

宫的历史，有一段由飞檐修补，

有一段，由册页延续传奇

包浆朱雀在飞翔

我拼命追赶，风声、檀香

隔离在殿堂

发黄的大理石，留白的纸

像不知历史的古董，在失缺中隐居

来路宽阔，去路拥挤

我面红耳赤，心有戚戚

故宫的气派、醒目、威严

不需要比喻

写生油画

顺着阳光来的方向

暗处藏着我的影子，你的重彩

覆盖我累累伤痕，你大力的刷子

戳到了我的痛处，苍白之脸

已掩盖了年纪

消磨的岁月中

我的伤口

需要净水清洗，我的清白

需要大雪降临。你不要把我的往事

画成台历，你不要把我的隐疾

翻给别人指认。我是一个凡人

真实地生活，悲欣地流泪

你的美化，找不到我了

在孤独与独立的源头

留下我，修补的过程

在低头，向世界道歉

在四姑娘山

向上，风吹的石头越来越瘦

瘦得只剩下累累伤痕

我弯曲喘息，声音穿透寒冰

鹰退向更高的天空

它尖利呼叫，唤醒太阳、雪花

柴火、河水，以及马匹、信使

气血包裹骨头，我在绝峰之上

写着半百的履历，走出来就成原籍

在响鼓坪

响鼓坪的顶峰跟万里坪对望

雾气升腾，天空洁净

风跑过来，拍了拍我的脊椎

突然，我更高了一点

成了山的最高点，我一跺脚

山体抖动，声音回荡

像你的爱，我二十多年的耐心

响鼓坪，恍若我的喉结

一想起走过的朝朝暮暮

就忍不住发出呼喊，两县的人都听到

（以上选辑作品发2023年11月至2025年1月《中国文艺家》《星星》《绿风》《奔流》《草堂》等）

Ai评论在倒春寒与花蕾之间：论马道子诗歌中的矛盾共生美学

马道子的《初春帖》与《立春帖》以双联画的形式，在节气更迭的裂缝中建构起独特的诗学场域。诗人手持语言的棱镜，将春天的双重面孔折射为充满张力的矛盾体，在寒暖交织的季候里，那些被春风揉碎的冰晶与萌动的胚芽，共同构成了当代生存的隐喻性镜像。

《初春帖》的叙事空间呈现出强烈的对抗性。"雨夹雪"作为液态与固态的悖论性存在，在"锋利的倒春寒"中划开季节的皮肤。苏醒的河流与睁眼的樱花，在"冷暴力"的语境下完成着艰难的破茧仪式。这种对抗在自然意象群中持续发酵：榕树的新绿必须穿越"细细的雨"的帷幕，野菜在命名与匿名间徘徊，如同现代人模糊的身份认同。当诗人将"潮湿的眼里"的倒影投射到草木的生长轨迹，生存的疼痛便获得了形而上的重量——在"隔世之美"与"身后的等待"的辩证中，春天的自由不过是戴着镣铐的舞者。

转至《立春帖》，语言的暴力美学达到高潮。风不再是传统咏春诗中的温柔使者，而是裹挟着"轻尘"的信子，将"躲猫猫"的生存游戏推向极端。在植物汁液饱满的膨胀与动物和鸣的狂欢背后，"空心的萝卜"与"老年斑"正在完成残酷的祛魅。诗人故意让"墨水瓶"被春风打翻，让花朵的列车碾过褪色的花纹，这种破坏性书写解构了古典春诗的抒情范式。当"踩着钢丝吟诵绝句"的诗人，在失效的磁石与喜新厌旧的词句中保持平衡，当代诗歌的困境与突围之道已然显影。

两首诗共同构建的意象矩阵中，矛盾元素始终保持着危险的平衡。倒春寒的冷刃与惊雷的震颤、炸裂的花蕾与空心的萝卜、打翻的墨水与滚动的花车，这些看似对立的意象在诗行的褶皱里达成隐秘和解。马道子用这种矛盾共生美学，撕开了春天甜腻的表皮，暴露出其内在的伤口与新生组织并存的真实状态。当我们在"风的追捕"中辨认出生命原始的胎动，在"失效的磁石"里触摸到爱情消逝后的余温，诗歌便完成了对存在本质的勘探——春天从来不是单数，而是无数矛盾粒子碰撞的星云。

附：初春帖（外一首）

马道子

走进春天，还是避不开雨夹雪

避不开锋利的倒春寒，避不开冷暴力

一条河苏醒，一树樱花睁开眼

它们迎接远道而来的惊雷

在流江生态公园，榕树上的新绿

随着细细的雨缓缓走来，沾满雨水的野菜

一些叫得出名字，一些叫不出名字

写在春天的扉页：流水无意

还不能确定，小草走了多久

我无法找到借口，把你轻轻放在潮湿的眼里

接受更多的安慰，周围的草木

从现在开始，长成你希望的模样

春天是自由的，风吹薄尘世

也爱着万物，总在我的前面

诵读生活的经卷，已为人知的是隔世之美

不为人知的，在身后的等待

立春帖

立春了，风像信子

一路轻尘，一切仿佛躲猫猫

动物们和鸣，植物们噙满汁水

每一个枝头的花蕾，膨大、炸裂

大地回声，世界香甜

唤醒记忆，那些即将空心的萝卜

难以抗拒的老年斑和挤压

褪色的花纹，已经靠不住

什么也不能逃过风的追捕

打翻我的墨水瓶，花朵的列车滚滚而来

似是而非的爱情，塞满信纸

藏住月亮星星的背影，在春天的花园

丢掉的像失效的磁石，不再回来

我在风中踩着钢丝，吟诵喜新厌旧的绝句

刊发于《重庆晨报》2025年2月15日